第四十三章 巫言(三)
十四2020-07-31 13:424,189

  言与心违

  张煦从来都不知道苏莫言还有这么健谈的一面。

  或许因为在张煦面前,苏莫言从来展现的都是同一面。张煦面前的苏莫言,看上去冷若坚冰,对任何事情都不甚感兴趣。但是真正做起事情来,总会拼尽全力,若是决定要帮谁,也是会拼了命帮到底。

  健谈的苏莫言也许只会出现在官场上。这样的苏莫言,眸子里没有平常那种时常炫人眼目的神采,有的只是空洞,例行公事,像是个空壳。苏莫言说起司天监时,一直保持着这样的态度。直到看到张煦掩住口鼻,试图驱散红色雾气的臭味,他才换了与平时同样冷淡的模样,叹了一口气道:“所以越是糟糕,你越要掺一脚。”

  “我不是来帮倒忙的!”张煦神色郑重,“我,我是真的想尽全力帮你。”

  “可你帮的了什么呢?”

  “我现在能看见你看见的了。”

  苏莫言撇撇嘴,“看见了有什么用。你,我,外加那个神神叨叨的小丫头,三个人能做什么?”

  “你们说的蜚是什么?”

  苏莫言并没有对张煦的提问不耐烦,仰起头背诵道:“蜚之为名,体似无害,所绎枯竭,其干谯厉。是大麻烦。”

  “你,你该不会是惹上麻烦了吧?”

  “我要是活腻了才会惹这种麻烦。”苏莫言抱着手臂,他似乎感受不到钢刀一般的冷风,就这么和张煦站在风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直到张煦忽然意识到,苏莫言是为了让冷风把他周围的雾气吹散开来。

  “这,这种雾,也没有小松说的那么难闻。”张煦低声道,“没关系的。”

  “随你吧。”苏莫言摊摊手,“这种雾气的浓度会暗示蜚跟我们的距离。这种情况的话,蜚离我们已经不远了。”

  “那我们……”

  “你先回去休息吧。我再想想。”苏莫言挥挥手,“去吧。”

  张煦一夜都没怎么睡着,偶尔睡着的时刻也是停不下来地做梦。梦里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出来捣乱。张煦梦到了苏莫言,苏莫言站在一片水面上,仿佛不会下沉一般,可无论张煦怎么喊他,他都没有反应。直到张煦跑向他,原本像是坚硬地面的水面对于张煦来说却成了真正的水面,只一脚,张煦就陷入了黑暗之中。

  为什么会梦到水面呢?梦里的苏莫言和现实中一样,一句好听的都说不出来,却不愿意张煦跟他一起沉下去。

  叫醒张煦的是兄长张和。张和继承了家业,平日里吃住都在各个分号,很少归家。可是听说了弟弟又重新被朝廷重用的消息,张和立刻赶了回来,只为了和弟弟见上一面。

  “张煦,你该不会是被魇住了吧?”

  张煦摇摇头,从床上坐起来,这才发现自己一直死死地压着自己的左臂,难怪会觉得浑身不自在。兄弟二人一同见了父亲,用完了早膳也就散了,一个进宫,一个去店里操持。

  依旧是一日无事。午后张煦又去了一趟司天监,见到了许攸之,而苏莫言的位置依旧是空的。张煦害怕久留又要遇到师晦明,溜得比谁都快,却不想正听到那边正厅中几个属官和灵台郎正聊得起劲,说起苏莫言的名字,各个笑得前仰后合。

  听壁脚到底不是好事,张煦硬着头皮在角落里站定,等着里面的笑声渐渐低下去,才听到一个声音道:“灾星最终还是拗不过监正?”

  “可不是。不过要我说,咱们还是少不了苏大人。这突然来个宫殿走水,或者宫中的贵人身体抱恙,我们总需要有人给我们提个醒。再说了,其实办法有的是。如果监正当真不想看到他,倒不如专门安排个小吏,就让这位苏大人在家中办公。有什么想说的写出来就好,这样呈递上来也好交代。”

  又是一阵笑声。

  “不过这次看苏灾星那个神情,好像真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不如你们谁提前去打探打探,免得发生什么我们也跟着遭难。”

  “得得得,你说的!你去就是!”

  里面几个人又互相开起玩笑来,张煦轻手轻脚地离开,心中却如同压了一块巨石。视线里淡淡的红雾无时无刻不提醒着他,苏莫言所说的灾祸就要降临了。还未走到兵部,张煦就听见背后有人叫他的名字,回过身去,居然是舒亲王。舒亲王李舒丞是当今圣上的幼弟,和张煦是旧相识。而且就连张煦这个小官也是李舒丞一手安排的。

  “你怎么在这儿啊?刚上任就溜出去躲清闲?”

  “没这回事。”张煦笑了笑,“倒是亲王今天得了空?”

  “不得空也得偷闲啊。”

  李舒丞生得一副风流公子的样貌,却是个文修武备的奇才。只是人人都知道这位亲王向来惫懒,什么都是只有片刻的热度。当今圣上也因此斥责过几次,可李舒丞始终只听不改。但明眼人谁都看得出来,伴君如伴虎。李舒丞这么做,自然是为了自保。把一切擅长的毫无保留地倒出来,无异于高举着旗帜在生上面前挑衅。

  “有些事想叮嘱你两句。”李舒丞忽然话锋一转,“借一步说话。”

  到底李舒丞是亲王,没有不长眼的敢跟着偷听。他面上神色不便,只做闲话的模样,伸手指着不远的一丛修竹,口中却道:“司天监的事情,你不要插手。”

  “什么?”张煦一愣,却也有样学样指着竹子,似乎在品评。

  “不要插手。这里面有许多东西,都是我们不能管的。”李舒丞轻轻咳嗽了一声,“张煦,你是聪明人。许多事情看破但是不能点破。人人心中都有数,但只要你说出口,那就是枪打出头鸟的下场。”

  “可是……”

  李舒丞叹了一口气,“你若有心知道,我愿意让你知道。只是你要先跟我发誓,不插手。”

  “这……”

  “简而言之,苏莫言看到了对圣上和对建康城不利的种种。就算我们从此刻开始准备,也不会改变什么。天命既然如此,我们也无力去扭转什么。这件事,若是上奏必定会让圣上忧心,可忧心到最后,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你的意思是,不会有结果,所以就佯装不知?”

  李舒丞瞪了张煦一眼,“你怎么这么死脑经?这种情况下,你要是跳出来说自己知道,会是什么后果?不要再蹚浑水了,张煦。我只能提醒你到这里了。”

  言罢,李舒丞先行离开了。张煦反复琢磨对方的话,心中渐渐升起了疑窦来:为什么众人之中只有他不知道?其他人则各个稔知内情一般?他正想得出神,只觉得周遭那种带着臭气的红雾比先前浓烈了些许,不禁打了个冷战。

  该怎么办?张煦心乱如麻地回到了兵部。如果自己知道得更多,那就算是上奏死谏他也心甘情愿。可偏偏他只知道皮毛,人人瞒着他只把他当傻子。朝堂上端坐的那一位又何尝不是跟他一样?坐在云端,不知人间疾苦,任凭下面人几句话就相信了歌舞升平。

  张煦再也不会想到,师晦明居然来了兵部,点明了要见自己。

  先前张煦并没有什么感觉,这一回见到师晦明的时刻,感觉就很不寻常了。师晦明身上的红色雾气比苏莫言身上的还要重,味道也更加浓烈。他努力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可越是强撑着,那种气味就越往鼻子里钻。

  “难道张大人您……”师晦明笑了起来,“张大人也成了我们中间的一员?”

  张煦摇摇头,“没有。”他故意咳嗽了一声,“您身上的熏香气味太重,我只是闻着觉得头晕。”

  “是么?”师晦明笑起来,眯起来的眼睛像是狐狸,“好吧好吧。张大人不必紧张。说起来,我也是好意,想邀请张大人去占星台一观。”

  “这,这就不必了吧。”张煦想起了占星台的高度,赶紧推辞,“不必,不必了。我若是想去,一定先告诉您。”

  师晦明只是笑,低声道:“有些张大人想知道的东西,我都愿意如实相告。”

  张煦就是被这句话给说动了。

  占星台上只有些张煦拿起来研究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器具。师晦明并不着急说什么,好像很愿意让张煦看个明白。

  “师大人……”

  “不急,不急。”师晦明指向了窗口,“张大人不妨看一看。”

  张煦依言走到了窗边,师晦明却在背后笑了起来,“张大人当真毫无防人之心。万一我只是将张大人引到窗边,企图谋财害命呢?”

  张煦心中暗自懊恼,极目远眺,却看见远远的地平线处,浓的化不开的红色雾气正在滚滚而来。

  “张大人应当是看得很清楚了。”师晦明继续道,“按照这个态势,蜚是要毁掉整个建康城。而从那里到这里,如果我推算的不错,只需要一旬。”

  “一旬?”

  “是的。蜚所行过之处,万物死,水断流。到时候,建康城就成了一座死城。”师晦明靠近张煦,“你我自然是城中枯骨。”

  张煦捏紧了拳头,“为什么,不上报?”

  “怎么?”

  “天下大难!应当让建康城所有人迅速撤离。”

  师晦明嗤嗤地笑了起来,“全部撤离?你以为还有什么地方能够容纳得下建康城中的百姓?我说了,这是劫难。天命难为。不过……”他顿了顿,“张大人身上有一点我确实格外欣赏,那就是张大人你在这种时候,不会顾念高坐在朝堂上的那些个。”

  “不是不顾念。”张煦摇摇头,“要撤离就一起撤离。”

  “我可管不了。但是容我明言吧张大人,我一直都很欣赏苏大人,从没有觉得苏大人会是灾星。具有这样的天赋那就是窥得天命之人,既然上天厚爱,那就坦然接受,要逃就赶紧逃。不过看他的样子,还是要说的。你也知道,他就是为了这个跟监正辩驳了整整一日。”

  “苏莫言他……”

  “监正是个怕是的,更是个凡人。”师晦明笑了起来,“对于凡人,残忍一点也无所谓。但是我猜监正已经在安排举家离开建康城了。不知道苏大人他近来有何打算呢?”

  “他……他想要……”张煦这才意识到自己也不知道苏莫言到底要做什么。

  “容我好言相劝一句,苏大人可以赶紧离开。这种事情怎样都不会有什么好处的。至于我们嘛,能逃一个是一个。”

  “师大人。”张煦盯着师晦明琉璃色的眼睛,“您知道您和苏大人最大的差距是什么吗?苏大人他,有与自己能力相匹配的道德感。可是师大人,您没有。就算您也可以占定吉凶那又怎样呢?您不过是个术士而已!”

  “怎么?听张大人的意思,是要死谏?”师晦明突然抓起了桌上一个瓷瓶来,走到窗边,定定地望着张煦,“你们以为你们是什么?你们至多不过——”他一松手,瓷瓶就直直坠下,“咔擦”一声在地上砸得粉碎。张煦能看到地面上四溅开来的白色,其实碎片并不扎眼,只是因为站得高,看得并不真切。

  “这就是你们。”师晦明收回手,“而殿上人眼中的你们就是这样。你们自以为自己坚持的是能兼济天下的东西,其实呢?你们这些人,一个个大道理挂在嘴上,连自己都救不了。苏莫言那样的人,真是活该。至于你,呵,张大人,其实你也不是你想得那么清白无辜。蜚也好,别的什么也白,你认为这些东西是怎么找上门来的?难不成你还以为自己能够这么轻易就看见别人苦修数十年才能见到的东西是偶然吗?”

  “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去问苏莫言啊。我就不相信了,他愿意死守这些个陈芝麻烂谷子。”

继续阅读:第四十四章 巫言(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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