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石之言
“我不知道。”
这是苏莫言对张煦唯一的回答。
小松依旧坐在榻上,闲闲地摆弄着手里的一只鲁班锁。看她的神情,似乎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有意思的玩具。半盏茶的功夫,鲁班锁就这么被她打开了。她丢开锁,对着张煦笑。
“你们,都不肯告诉我吗?”张煦捏紧了拳头,转身离开了苏府。他第一次被苏莫言气得这样狠。因为父亲,他们自幼相识,多数时候脾气古怪的苏莫言都会气得张煦跳脚,可无论事情原委如何,张嵩都让张煦先低头认错。苏莫言的父亲过世得太早,以至于张煦对他老人家没有什么印象了。
这么说起来……张煦心中一动。父亲为什么会和张煦的父亲相识?如果父亲知道什么,说不定就好办了。他想着,回家的脚步更迅速,还没到门口,远远就瞧见管家一路跌跌撞撞地跑向他,喘着粗气道:“二少爷!二少爷!您,您赶快去看看老爷!”
张煦心下一沉。
围拢在父亲身边的只有母亲和兄长,请来的大夫正在桌前收拾药箱。他看见张煦步履不稳地一把扶住门框,起身走到张煦身边,默默摇了摇头。
卧榻上的父亲却不是张煦想象中的那样。张嵩的双眼完全睁开,眼神也不似之前那般浑浊。他看到张煦,眼睛里的神采更胜,喉咙里嘟哝了一声:“小煦。”
“我在。”张煦跪下去,膝行到了父亲身边。
“言儿那个孩子,还好吧?”
“他,他好得很。”张煦深吸一口气,“您,有什么吩咐吗?”
“好,好就好。我怕是见不到他了。”张嵩的嘴角扬起一个无奈的笑容,可眼中已经含了泪水。张煦从来没有见过父亲如此,惊愕地说不出话来。
“言儿那孩子,承受的,是本来应该你承受的。我,我想你现在都知道了吧。”
“我不知道。”张煦摇着头,紧紧握住了父亲的手。
“我们,我们家中……本来,本来会是你,继承那样的,能力。可……言儿,他代替了你。我们家中受到的诅咒,是,是先祖的罪孽啊……却是言儿在,在偿还。世兄啊,世兄当年为言儿改了一字就撒手人寰了……莫言,莫言,不要再替我们隐瞒了啊!”
“您,您是说……本来,会是我?”
父亲没有回答张煦的话,自顾自地长叹道:“我们该怎么赎罪啊!可怜言儿!可怜……可怜……”
苏莫言,就是不要言说吗?于是苏莫言当真继承了这个名字需要他背负的东西,成了一只闭口的蚌,任凭别人怎么说也要死了不愿意开口。明明是代替自己承受的东西,苏莫言却只当成了自己的使命,闭紧嘴巴,尽全力让秘密永远成为秘密。
“我……”张煦捏紧了父亲的手,“我去赎罪。”
可父亲张嵩的手却无力地停在了他手中。
父亲离开得很平静,似乎只等说完一切就可以放心地离去。张煦愣怔了许久,依旧去握住父亲的手,直到母亲的哭声将他从这种恍惚之中拉回了人世。他不相信,不相信父亲会这样死去。他忽然觉得自己是被丢进了滚滚江流中的一只纸船,任凭风浪卷起他摔打,只三两下就能将他撕扯得粉身碎骨。父亲为什么会死去?他一遍遍地问自己,为什么?!
张煦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周遭除了红雾浓重的臭气,还夹杂着纸灰和香烛的味道。他隐约听到外头有和尚念经,道士作法,乱哄哄的一团。从床上慢慢坐起来,张煦这才注意到屋子里已经坐了一个人。苏莫言见他醒了,面上的神色好看了些许,替他倒了一碗茶。
“多谢你。”张煦一口饮尽,只握住茶盏出神。
“张煦……你知道了吧。不过你不用多想,很多事情……”
“你不用说了。我都知道。”张煦打断了苏莫言,“我什么都知道了。现在什么时辰?”
“天刚亮。你昏睡了整整两天。”
“是吗?”张煦只记得自己不间断地在做梦。梦里那一只血红的眼睛,张煦好像已经知道了属于谁。红色的雾气围绕着他,他咳嗽着想要抓住红色眼睛的主人,直到有一个瘦长的背影挡在了他身前。张煦想要让苏莫言让开,可苏莫言冷淡地推开了他,让他快点离开。
为什么苏莫言要承受他应该承受的东西呢?张煦觉得嘴里发苦,正要说话,苏莫言却难得温和地先开了口。
“你不用操心了。”他顿了顿,“我已经安排好了。”
“安排好了?安排好了什么?”
苏莫言略一沉吟,“我已经和小松商量过了。对策这种东西,永远不会一开始就是完全的。所以,我们决定走一步看一步。”
“这,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先按照计划对付这个狗东西。”苏莫言轻松地说,“之后该怎么办怎么办。你不必有什么压力。虽然我讨厌那个姓师的,但他有一句话很有道理。他总说命数由天定。”
“我不相信。”
“我骗你做什么?”
“你……带我去看看。”
苏莫言像是有些哭笑不得,叹了一口气道:“张煦啊张煦,你为何偏偏我执着于这个。今天既然我们都知道了,我也就说开了。我并不在意。谁的命运也好,什么蜚也好,我都不在意。我从小时候起就已经接受了,跟凶兽对抗,测算它的方位,抵御它的侵袭。能预知厄运对于我而言但不上绝对的好坏。说到底,就只是一种能力。但是你,你既然从来没有接触过这些,就更没有必要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这样说你明白吗?”
“可是……”
“以前发生的事情,你我又不可能去改变什么。2既然我能感受到蜚,就让我去了结它岂不是更好?”
“我只是觉得……这对你而言不公平。”
“这世上,公平永远只是相对的。”苏莫言指着外面,“伯父他……”
“父亲……也是直到离世之前才愿意告诉我。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们都要隐瞒我应该知晓的。你们是觉得我太懦弱无能了,所以才自己承担吗?”
“不是这样的。”
“我……我不在意你们这样觉得。我,我的确有许多做不到的,做不好的……”
“张煦。”苏莫言的唇角居然带了一个笑容,“如果你愿意跟我一起去看看,我很欢迎。”
父亲下葬的那一日,张煦几乎被周围红雾的恶臭呛得喘不过气来。他知道蜚距离他们越来越近了。这些天,建康城的八扇城门前每日都有大量流民想要涌入,守城的士兵数量激增,让冲突也从言语上升到了轻微的肢体碰撞。张煦觉得心慌,想要拦住一两个人询问,可建康城如今就是一个孤岛,没有人能进得去,也没有人能出得来。
苏莫言说要和张煦以及小松一起入宫时,张煦直摇头。小松是个来历不明的少女,就算有来历,也没有办法进入皇宫内院。可是看小松的神情,却没有一丝慌张。面对卫兵,她只是蹦蹦跳跳地从他们面前走过。
“你,你……是人是鬼?”张煦忍不住问小松。
“我么……就跟你看到的蜚一样,信则有,不信则无。相信有蜚的人自然能看到蜚的形态,不相信的人看到的是灾祸的本身。”小松指指自己,“相信我的存在,你看到的就是我。不相信的嘛,不过是一阵风吹过。”
果然如同小松所言,他们一路走过,并没有人注意到小松的存在。或者说,因为人们不知道她的存在,所以看不见她。小松的动作很轻盈,像是玩闹一般从宫人中间穿行而过。直到不远处一个华服女子疾步而来,原本目不斜视,此刻忽然注意到了这边。苏莫言注意到她盯着小松的方向,面色一变,赶忙快步过去迎上了女子。张煦看到那女子的神色带着戏谑,调侃了苏莫言几句,心中依旧狐疑不减地四下张望。
“公主。”苏莫言跪下,对着那个仪容端丽的女子请辞,“容下官告退。”
女子依旧不依不饶地用目光搜寻着。不知何时,小松已经跑到了张煦的身后,像是一只怯生生的小猫。女子好像再也寻不到刚刚看到的幻影,略点了点头就匆匆离开了。
“那是徽和公主。”苏莫言淡然起身。
“我看到她身上也有红色的雾气。”张煦摇摇头,“而且非常冷,像是冰窖。”
“古人有言:所谓吉者,福善之事;祥者,嘉庆之徵。”苏莫言话锋一转,“可是这一位……是杀戮太重的结果。不过宫闱之事,也是我们不便多言的。”
藏在张旭身后的小松终于慢吞吞走了出来。看她的神色,好像被能看见自己的公主吓了一跳。她轻轻拍着胸口对两人笑道:“居然有人能看见我。真不知道这个女孩儿在想什么。”
张煦无奈地摇摇头,到底谁更奇怪啊?
“好了。”苏莫言指着朱红色的宫墙,“朱砂,盐之类的全部都到位了。至于那玩意怕不怕我就不知道了。”
小松就跟着笑,想要用手去摸一把,却被苏莫言狠狠瞪了一眼,“不让碰就不让碰呗。小气!”
“我们再去一趟占星台吧。”张煦深吸了一口气。
苏莫言对张煦点点头,“那里我也布置好了。”
司天监安静地出奇,苏莫言大步进去,发现除了监正和师晦明之外其他人都在。看见他来,在座的灵台郎都露出疑惑不解的神色。苏莫言一脸懒得计较的神情,扭身领着张煦和小松往占星台去。
占星台顶端有一面巨大的旗帜在飘摇。苏莫言皱起眉头,“这是什么?”
话音刚落,就看见占星台入口出走出来一个披着僧袍的年轻男子,不是师晦明又是谁?他看张煦和苏莫言的神色难得很冷淡,直接越过他们,走向了小松。
“你周围的气太乱了。真脏。”小松避开他,躲到了张煦身边,“你平时都喜欢跟什么东西在一起啊?臭死了。”
“可你倒是特别清净。”师晦明没有再靠近小松,“真有意思。看来是只有那位大人才能幻化出来的珍品了。”
“师大人。”苏莫言没有和对方寒暄的耐心,“你为什么要高悬黑旗?”
“为什么?”师晦明指着占星台入口,“不妨一起来看看。”
张煦跟在他们后面,听到师晦明与苏莫言喋喋不休地辩论道法与万物,只觉得头皮发麻。这两个人简直应该是地狱图里的无常恶鬼。小松拽着张煦的衣角,一直扇着鼻子想要避开师晦明,似乎师晦明身上的气味实在不堪。
“到了。”师晦明指着窗口,“我也不是瞎子。苏大人你苦心布置了这么一个阵,我也总要贡献些什么。”
张煦顺着他指的方向望了过去,看到的情景让他大吃一惊。明明是先前走过的甬道,此刻每一条甬道都闪烁着奇异的光芒。
“苏大人果然厉害。想把蜚困在这里,恐怕古今你是第一人。至于我嘛,顺水推舟,卖个人情给你。若是时机恰当,苏大人立刻就能利用黑旗召来天谴雷亟。但是老天愿不愿意为了苏大人你破例开一次眼,我就不能保证了。”
苏莫言上下打量着师晦明,“师大人,您怎么突然……突然这么合作?”
“合作?谁说我要与你合作了?”师晦明指着皇城,“皇城我住的习惯,实在不想再去修行。这个破地方毁了,我就要再去山里。你以为我愿意?”
“师大人其实是好人吧。”张煦赶紧打圆场,“这种危难的时候愿意帮忙,真是太感谢师大人了。”
“不是帮忙。”苏莫言和师晦明几乎同时脱口而出。
师晦明的唇角挂着讽刺的笑意,“我帮什么忙?我凭什么帮你们呀?我说过了。这里若是毁了,我就要回到山里去。我可不想在这种年月回到山里去。山里太冷,吃得又不好,谁不愿意待在宫里啊?”
“张煦,不需要跟他废话。”苏莫言指着屋顶,“你自己摆的旗子,自己去拆下来。这种没用的东西,放在外面又招摇又难看。你以为你是在表演吗?”
“那就等着看吧。要是那东西来了,你可别哭着求我。”师晦明依旧望着小松,“真不明白你们这样的人,哪里来的这样的狗屎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