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巫言(一)
十四2020-07-31 13:435,406

  “又东二百里,曰太山,上多金玉、桢木。有兽焉,其状如牛而白首,一目而蛇尾,其名曰蜚。行水则竭,行草则死,见则天下大疫。”——《山海经》卷四。东山经。东次四经

  蜚之为名,体似无害,所绎枯竭,其干谯厉。”——晋·郭璞《山海经图赞》“

  流言蜚语

  张煦最后一次在宫中见到苏莫言,是大晋四十三年的冬天。

  那是他一生中少数比较糟糕的冬天之一。

  大晋四十三年,镇威将军宋子淇带十万大军破鄯善,班师回朝时,一路都有霜雪相随。可凯旋的队伍走得甚至比北风都要急迫,建康城夹道欢迎的百姓的热情更是霎时就融化了战士们的铁甲和发间的雪花。圣上大悦,当朝为宋子淇封爵,还有一位远在鄯善的李姓都护使也被调离了春风不度的荒蛮之地,一跃成为了天子宠臣。

  张煦不过是个百夫长,不可能亲历宫宴。但他走过宫中的甬道时,看见的硕大烛台无不是烛泪累累,可见这些颠倒日夜的欢庆还在持续。圣上亲临演武场更是把这无尚荣耀推向了高潮,同袍们都笑说,今年可以过个好年。

  谁都不知道,十日后等待他们的是怎样的命运。这些落在御史言官眼里都是寻常,大多不过是一句“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就敷衍过去了。

  宋子淇因为欺君罔上之流的十条恕无可恕的罪过在金殿外头跪了整整四个时辰。正值盛年的镇威将军起先还涨红了脸分辨,渐渐就哑了声音,仿佛被人剪去了舌头。

  圣上口中的“斩立决”最终成了流放极北连带着自请辞官的都护使和涉事的百人在宋子淇身后跪成了黑压压的一片。求情的申辩的朝臣也都是被叉出去杖责,其中还包括了冒死直言劝谏过的顾浚川。当然,这一切张煦也只是听说。

  同样被解散的,便是他们这群几旬之前还在沙场上浴血的战士。不过是一纸“冗兵冗制皆需整改”的冠冕堂皇之言,就轻易抹杀了他们所有受过的伤,流过的血。宋子淇的功绩成了笑话,胜仗不过是理所当然的结果,而他们这些最微不足道的将官,后半生永远不会回到行伍当中去,只能成为田野旁的农夫或是市集上的商贩,和阴雨时隐隐作痛的伤疤为伴。

  再激愤又有什么用?建康是京畿重地,比他们装备更精良,更懂得如何在这里生存下去的队伍太多太多,终究还不是都在御林军的铁蹄下成为了刀下鬼。

  一直以来,张煦都是个死心眼粗线条的人,因为失望,他此刻完全失去了任何对未来的企盼,甘愿回到老宅去做一个亲眷口中的废人。

  多年后,张煦从旁门左道得知了当年事件的原委。可是知道又怎样?鄯善也好,西夜也罢,恭顺也好,造反也罢,张煦这样一个小小的百夫长,对大局的影响都不如一只在食物旁边嗡嗡的苍蝇。圣上自己动了平定西夜的念头,不过是缺个欲加之罪。偏偏镇威将军宋子淇在此刻跳出来献上一计,带领忠良将士数名扮成胡匪,劫持西夜送贡品的车队。再由大晋下诏,称西夜不恭顺,接着一切合情合理。

  确实卑鄙,令人不齿。可就算这样,张煦还是什么都做不了。

  也就是在他最后一次仰望朱红鎏金的宫门时,他遇到了苏莫言。

  那天很冷,张煦因为常年习武,穿得比常人单薄些。可他没想到苏莫言穿得也同样单薄,一张素白的脸孔,五官比水墨点染得还要清淡,双手碰着一只漆黑的木盒。等走近了,张煦才看出来,苏莫言穿得很多,只是人太瘦,若是把手臂撑开,简直像个纸人。他看见张煦,眸子里并没有什么波澜,只对他点了一下头。

  张煦开口,只说了一个“苏”字,苏莫言就已经离去了。张煦这才意识到,苏莫言并没有穿着朝服。待张煦还要开口,冷不丁苏莫言转过身来,幽幽望了张煦一眼,“别跟我说话,会受牵连。”

  这话像是往张煦嘴里扔了一块儿喂牲口的豆饼,粗糙得咽不下去,卡在嗓子眼里硌得生疼。但他心里也清楚,苏莫言开口就是这么个调子,有一说一。自打他们俩相识的那年起,苏莫言的德性就从没有改变过。

  张煦还记得,他们第一次相见,张煦六岁,五岁的苏莫言身形比其他五岁孩子小一圈儿,始终端着,脸上不见一点笑容,问他什么,他都只摇头。要是逼急了,两只眼睛瞪得溜圆。

  言必有中

  家中依旧是老样子。

  张煦的父亲张嵩是妾室所生,因为嫡妻一连生了三个男孩儿,张嵩就显得无足轻重。甚至在家道中落之时,家中那三四个说得上话的几次想卖了他。再后来,不过是随便给了几两银子就打发出去了。

  但谁都没有料到,张嵩就是凭着这几两银子,硬生生把闯出了名堂。建康城中制衣的行当,最有头脸的便是他手下的一家总店和五家分号。这会儿子“衣锦还乡”,张嵩算是成了张家真正掌事的,却也依旧宽和,对那些曾经把他往火坑里推的也都妥善安置了。再后来,也就到了现在,张嵩的身体每况愈下,两个儿子么,管教也是有心无力,任凭他们自成才去了。

  有了同胞兄长张和跟着父亲继承家业,张煦便真的拥有了让人艳羡的自由。虽然母亲经常唠叨,反对他在行伍摸爬滚打,但见他真心喜欢,也就不再阻拦。这一次见他回来,母亲高兴得老泪纵横,用手帕不停擦拭眼角,念叨着必定是家中先祖有灵,劝服了这个倔强儿子离开沙场,不用再面对无眼的刀枪。

  张煦随后就去看了躺在病床上的父亲。

  现在的父亲再也不是盛年时能让两个儿子一左一右坐在肩膀上的壮实汉子了。张嵩如同风中的一截残烛,颤颤巍巍的,似乎随时就会被一阵风熄灭。张煦跟他说话时只能凑到他耳边,慢慢等他一个字一个字地交代。张煦陪了父亲许久,又喂他进了一些粥水,这才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虽然平日里极难得才归家一次,但住处一直被母亲叫人细心打扫着,就连张煦在庭前胡栽的两盆薄荷在冬日里也生得蓊郁。张煦在书桌前枯坐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去看看苏莫言。

  苏莫言在当朝司天监做个从七品上的五官保章正,上至掌编制历法及测影分至,下至占定吉凶。凭他的个性,甩手挂冠归去不是不可能,只是如同今日这般话里有话地离开还是头一遭。张煦越想越觉得害怕,难不成苏莫言对哪位位高权重者耍起了性子?

  苏家人丁凋零得厉害,到了苏莫言这一辈只剩他一人。宅子是家中的旧宅子,就在弓箭坊南面,是个闹中取静的好居所。只可惜宅子太大,一个五官保章正又不可能有足够的俸禄去修葺维护,整个大宅看着就阴测测的,顶着千疮百孔的瓦片站在冬日清冷的阳光下。

  应门的是苏家用了不知多少年的管事,如今颤颤巍巍的,白胡子已经拖到了胸口,耳朵也不灵光。好在见了张煦还是认得了,也就没费什么功夫,絮絮叨叨地领着张煦进了二门。 院中的花木常年无人打理,长得肆意,就算入冬了也没有罢休。这一头还是萎黄干枯的叶片,那一头却伸得老高为了争抢阳光和养分。老人把张煦带到正厅就离开了,又念叨说少爷不知道溜达到哪儿去了,还要劳烦张煦这样眼神好的自己找一找。

  张煦道了谢,也没耽搁,顺着回廊往厨房走。

  苏莫言这个人别的不说,口腹之欲从来不会耽搁。果然见一间另外辟出来,外墙都燎得有些发黑的小屋门口,苏莫言正黑着脸往里走,怀里抱了一根冻得硬邦邦的白萝卜。

  见了张煦,苏莫言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张煦对自己的不请自来有点儿讪讪的,“你,你还没用午膳?”

  苏莫言看了一眼怀里的萝卜,径自走进了厨房。

  灶上一口大锅已经用过了,里头剩下些汤汤水水的渣子。苏莫言像是不怕冷似的从水缸里舀水出来,三下五除二洗好了萝卜搁在一边,这才去把锅洗涮干净。

  “今天出了什么事?”

  苏莫言好像听不见张煦的问话,从门后面变戏法似的找出来一根竹竿,用竹竿够下了晾在梁上的咸鱼,切了一段下来。萝卜切了滚刀块,最后剩了一点儿尾巴,直接塞进自己嘴里嚼了。

  “萝卜青鱼?”

  苏莫言总算“嗯”了一声。

  “今天到底怎么了?”

  “别问了。”苏莫言烧热了铁锅,“打住。”

  张煦在不开口这一点上从来没拗过苏莫言,也正是因此,他坐在厨房里看苏莫言吃干净了盘子里的东西也没得到任何答案。正想着要起身离开,苏莫言却将一只茶碗放在了他面前的桌上。

  “桂花?这个季节怎么会……”

  “去年存下的。”苏莫言说着,在张煦对面坐了下来,口气带了三分无奈,“你的事,我听说了。现在我跟你的情况差不多,所以你就别问了。”

  “好。”张煦讷讷地点点头,这加了干桂花的乌龙茶真是一绝,“但,但是,你不要太沮丧就是了。”

  张煦临走时,还多蹦了一句出来。不过“福祸相依”这种话,苏莫言听完就只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说来也好笑,张煦的这句话在自己身上倒是灵验无比。两日之后,张煦居然被抽调到了兵部,成了个从八品下的主事。这件事听起来实在荒唐,荒唐到张煦重新走进皇城的时候,像是脑袋上被人扣了个铁锅又敲了一棒子,嗡嗡作响。

  不过等他知道是谁在背后推波助澜,他便也没那么惊讶了。对于身在那种位置的那个人,这种事情易如反掌。

  兵部自从宋子淇之事后,简直成了公卿大夫们避之不及的地方。所以张煦那位位高权重的朋友想要让人给张煦腾个位子出来,是只要开口就能解决的事情。张煦到的太早,指望着繁文缛节的一大套交接总是要有的,可去了才知道,愁云惨雾的并不,这些小官吏到的稀稀拉拉,也不在意点卯。来了就坐下品茶闲话,散了就各奔东西。

  张煦老实归老实,却也不是不懂得变通。同僚都以此为常态,他也没有必要在刚开始就做一个鹤立鸡群的“清高之人”,索性简单交接之后就换了官服往司天监去。

  司天监的高台是建康城皇城中最高的建筑,好在监正等人都在不远的正殿里处理公务,否则这爬上高台的罪可不是一般人受得住的。正想着,冷不防面前有人影一闪。说起这人,面生,但瞧着对方打扮张煦就知道是何人了。

  司天监的五官正中的中官正师晦明,可以说是司天监的招牌。论推算历法,其他四位同僚只要有他在场,那便都成了聋子的耳朵——摆设。师晦明幼年聪慧,入了沙门,虽然身着朝服,却也在外头披挂着圣上上下来的袈裟,挂着大串佛珠,在配上他原本就端丽的容貌,冷不丁瞧见真的叫张煦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不知这位大人前来是为了……”师晦明上下打量着张煦,忽然顿住了,“啊,看来是为了苏莫言的事情前来的吧。”

  张煦心里一凛,情不自禁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以前就有人说,张煦只要有一点儿事都会写在脸上,难不成自己脸上真的写了“苏莫言”三个大字?

  “玩笑玩笑。”师晦明笑着掩住了口,“大人您不必揣测我们司天监有看透人心的本事之类,我不过是胡乱一说罢了。难不成,还真被我说中了?”

  张煦只能跟着讷讷点头。

  “如果真是为了他的事情前来,唉,大人大可不必跑这一趟。我们这一位保章正大人,向来最最擅长占定吉凶,就连我都要逊色三分。不过是与监正闹了别扭,一时想不开。咱们这里离了别人都好说,但离了苏大人是真的不行。”师晦明眯起眼睛,“大人怕是跟苏大人是至交好友吧?若是可以,还要劳烦大人您劝一劝苏大人。这有些事情,是命数,是天定的。受着也就罢了。大家都是依靠着窥探一星半点的天机才得以谋生的。若是非要违拗这老天的意思,怕是都讨不到好果子吃。”

  张煦听得一头雾水,再加上师晦明整个人看着就妖妖调调,他说一句张煦就起一身鸡皮疙瘩,赶紧找了个借口说先不叨扰了。可师晦明似乎没说够似的,又拦住张煦的去路。

  “看样子,大人跟苏大人不过是普通朋友,对我们这位苏大人还是知之甚少。如此更好。大人若是有兴致,不妨跟我入司天监一观。”

  “这可不好吧。”张煦赶忙推脱,“我,我不过是个兵部的芝麻小官。也是,也是圣上垂怜……”

  “不妨。”师晦明说着,也不让张煦分辨就为他引路。张煦隐隐听到他嘟哝了一句“谁不知道咱们张大人跟舒亲王的交情”,顿时白了一张脸。以前只听说朝臣之间勾心斗角是常有的事情,却想不到对方这么让他下不来台。可师晦明一转脸仍旧是笑得坦荡开怀,更让张煦厌恶几分。

  师晦明倒没有真得怎么带着张煦参观那些看着神神叨叨的铜树之类,只是领他进了一间偏僻的小室。里头实在昏暗,白天也点着数枝蜡烛,加上冬日里烘着炭盆,整间屋子里的炭气熏得人头脑发胀。一个挺着肚子的中年人从被书卷堆满的书案前站起来,给师晦明行礼。

  师晦明摇摇手,指着张煦介绍道:“这位大人是我们苏大人的朋友。想来看看是不是苏大人在咱们这里受了委屈。”

  “那,那怎么可能。”中年人结结巴巴地说着,却对张煦使了个眼色。张煦没看明白,倒是师晦明看明白了,笑笑就背着手出去了。

  “大人。”张煦连忙对中年人行礼,中年人也赶紧回礼,客气无比。

  司天监有从八品的五官挈壶正一人,掌管刻漏记时,却偏偏和苏莫言被安排着挤在这样偏僻的小屋子里。中年人姓许,说自己叫许攸之,这个小官一当就是十年。

  “其实我来是……”

  “不打紧,不打紧。”许攸之似乎也被屋里的热气搅得心烦,不停抬手扇着,“说起来,苏大人他,苏大人他确实有些本事。预测的事情十之五六都会发生,所以在这里还是很受重视的。只是,只是这些日子和监正有些龃龉罢了。”

  又是差不多的说辞,却都故意不说这龃龉是什么。张煦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开口问道:“所以苏莫言……苏大人现在是……”

  “应该只是返家休息几日。”许攸之用袖子胡乱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油汗,“只是休息。过几日想通了,我想就没什么了。”

  张煦返家的路上还在反复咀嚼今日发生的一切。说来也怪,才接触了这么几个人,他就觉得自己也能从别人脸上看出些什么的。比如师晦明,比如许攸之,脸上就是写明了“不愿开口”。这个季节,建康城已经颇冷,出摊的小贩大多围着小摊的热炉子哆嗦。张煦买了些糖炒栗子和炒元宵,决定再去见一见苏莫言。

继续阅读:第四十二章 巫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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