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管狐(一)
十四2020-07-31 13:434,448

  那年春天,他们说秦淮河畔春色正好。

  他们也说,那水冷得刺骨,这春水是最会唬人的。

  落入河中的时候,冷水呛进喉咙,竭力让自己不去挣扎。

  少顷,脑子发胀,人也在下沉,意识涣散。但不知为什么,心底有不能言说的喜悦,仿佛沉溺下去就会前往另一个桃花源。即便不是桃花源也无妨,总比现在强。

  直到被人抓住后颈往上拖拽。耳内轰鸣消失,眼睛早已被水冲得睁不开,硬是被一只手臂箍着救上岸。往下沉,那手臂就往上拽;越觉得脱力,对方就越用尽了力气,直到被拽上了岸。

  那人的眼睛很冷,似乎一眼就看到了心底里去。

  河水太冷,冻得周身麻木,再也站不起身。

  若是能这样死去,也无妨不是吗?

  那人穿青衣,细细的滚边,眉眼清冷,仿佛玉砌的山。身边跟着的幼童已经哭得喘不过气来。他望向幼童,轻轻抚了抚他的头顶。

  被姐姐半抱着往家去,歪歪斜斜。那人给披上了姐姐脱下的外袍,一路送到家门口。

  连着烧了五日,再从床上起来手脚都不做主。

  梦里忽冷忽热,冷得是初春河水,热的是那人给予的希望。如果不是被他救起,就会真的死去吧?

  那一日便知道,江湖侠士,和书上说的是不同的。

  那一日便决定,即使为这样的人驱策一生,也不会有丝毫悔意。

  一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她有些局促地抿着嘴,抬眼望望姚家洛,犹豫再三才低声说:“衣服。”

  姚家洛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袖口,心中了然,口中却故意道:“我不明白。”

  “之前看过送到家中浆洗缝补的,有类似的款式。”她顿了顿,“在家乡,不常见。”

  “你还记得?”

  “记得的。”

  “难为你。”姚家洛轻笑了一声。

  她乍然见到姚家洛脸上的笑容,先是一呆,慌忙低垂下头去。可这头低得不地道,脖颈始终僵着,像是在和谁赌气一般,不肯服输。姚家洛看着不觉发笑,坐在他对面的男子也是掩口一笑,在两人中间的棋枰上落下一颗黑子。

  “我想要…。。拜你为师。”

  居然不是“求”,看来她不习惯于向人求助。

  姚家洛略一沉吟,“你可知,成为我的徒儿,有多难?”

  “你若不收,我看着都想收。”对面的男子长相格外俊美,像是胡人一般高耸的鼻梁和深陷的眼窝。只是渺一目,但他也不遮掩,就这么微微闭着无法视物的左眼,靠近了女孩儿,“怎么样?你可以拜我为师。我会带你到西域去,那里可以见到你平生从未见过的风物,人人皆是平安喜乐的模样,我收你为徒,你自然会……”

  “不。”她回绝地十分干脆。

  男子抚掌大笑起来,“姚家洛!你居然这么白捡了个有意思的小姑娘!放心吧,我不会收你的。”男子忽然眯起那只好的眼睛,“你的执念太重了,重到你自己也不自知。即使跟着我,也无法到我的地盘去。”

  她睁大眼睛,面露疑惑。

  姚家洛其实刚见到她就已经想起了她。那时他携儿子姚珩往建康城去,不想在秦淮河畔目睹一个约莫八九岁的女孩子投河自尽。生死本是个人的事,姚家洛不大上心,可那女孩儿掉入水中之后居然竭力不去挣扎,这就很反常。

  姚珩当场大哭起来,晃着姚家洛的手臂求他救人。姚家洛却仍在观望,看女孩儿如同铅块一样沉入水中,周围聚集了不少人,只咋舌说春水这么冷,人想必下去就不行了。直到有个头发散乱,状若疯癫的年轻女子大步跑来,居然也想往下跳,好在周围几个妇女拦得及时。

  “你家三女怕是活不成啦!何苦再把你赔进去!”一个妇人劝那个年轻女子道。年轻女子只是费力挣脱其他人的钳制,摇头哭喊,还要下水。

  姚家洛没有迟疑,脱下外袍交给姚珩,纵身跃入水。

  水的确砭人肌骨,好在他常年习武,半刻便已经活动自如,游向女孩儿下沉的所在,深吸一口气潜入水中。

  略略泛着绿色的河水中,女孩儿在不断下沉。姚家洛一把揽过她的肩,带着她上浮。

  就在此刻,女孩儿猛地睁开眼睛,伸手去推姚家洛。

  姚家洛只知道溺水者最好是反向扣着脖子和肩部往水面上拖拽,防止对方因为恐惧而拼命拖救人者下水。可面前的女孩儿却是另一种情状。姚家洛能从她灰色的瞳孔里感受到求死之意,那般强烈,让人心生寒意。他回瞪着女孩儿,直到两个人一起浮上水面。

  姚珩扑在一个陌生妇人怀里,拖着姚家洛的外袍哭得满脸都是涕泪。姚家洛轻轻叹了一口气,走过去轻轻抚了抚儿子的额发,姚珩当即破涕为笑。

  岸边的女孩儿本是瘫倒的,此刻居然尝试着慢慢爬起来。之前痛哭的年轻女子许是对方的长姐,冲上去跪下,劈面给了女孩儿一记耳光。女孩儿微微仰着脸,恍若感觉不到痛楚。那女子又哭着急忙解开外袍,往女孩儿身上披,想扶起她。

  “去找个大夫吧。”姚家洛抓着外袍上前道,那女子只是看着他摇头。姚家洛想了想,叫上儿子,将女孩儿背在了肩上。

  很轻,但已经冻得有些僵硬。姚家洛疑心她熬不过去。

  那户人家就在河边不远,倚靠着城墙砖搭成的土坯房中的一间。那女子让姚家洛不要再送,带着勉强挪动步子的女孩儿,对他再三道谢。姚家洛便没再坚持,揽着姚珩,注视着两人离去。

  “你姐姐……”

  “没几日就……”她略一迟疑,“二姐就,就被送去了……”

  棋枰对面的男子忽然站起身来,“不下了,不下了!这么走下去,两个人都尽不到全力。你心思不在这上面,下起来也没什么意思。这盘就作罢吧。”

  她后退几步,为男子让出路来。男子略一愣,又笑,从袖中取出一物,递到女孩面前,“你我或许有缘。这个送你。”见她不接,男子只得摊开她的右手,把一只小拇指粗细的泛黄竹管放在了她的手心。

  姚家洛低头看了落子,“好啊。那就暂定五十七对五十八,不过是险胜一局,你可不要太当真。”

  男子笑着翩然离去,姚家洛对站在原地盯着掌心出神的女孩儿温言道:“你执白,把这局下完吧。”

  二

  “她吗?”

  青年男子略带迟疑的眼神已经落入了许真的眼中。许真抿唇,保持着嘴角仿佛凝固住了的笑意,收回了视线,如同一尊端正的玉雕坐在最下手位置。

  她知道姚家洛会开口的,此时自己再解释什么,都只会加深男子的疑虑。反倒是缄口不言,带了几分傲气和神秘感。

  果然,姚家洛沉稳的嗓音响起,“公子,这是我能给予你的最有力的援助了。除此之外,我再无别的法子相助。请您三思。”

  男子不再出声,看看她,又看看姚家洛,不知心中在盘算些什么。

  当晚,有酒,也有宴。许真并不在座,只闲闲地赤足坐在廊下,看着姚珩在庭院里疯跑嬉戏,被几只蜻蜓逗得前仰后合。天色越来越暗,空中无数碎石般的星子正压抑着要闪烁出自己的光芒,姚珩突然有些害怕地丢开蜻蜓,栖在她身边。她伸出一只手臂揽住姚珩,慢慢拍着男孩儿的后背,姚珩就这么倚着她的肩膀渐渐熟睡。

  后头纸门响动,许真并不回头去看。

  对方一步步走来,在她身边坐下,似乎在打量着她,又飞快地移开了视线,“对不起,先前是我……是我多有冒犯。”

  “您不必在意。”见姚珩睡得熟了,许真扶着他,让他枕在了自己膝盖上。年轻男子静默地注视着,终于指了指姚珩,由言又止。

  “是,这是师父的爱子,也是我的同门师弟。”许真望着男子,“您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我……我当时只是见你还年少,所以并不能完全相信你师父所言。朝堂……比江湖还要凶险万倍。”

  “我明白。”

  男子依旧有些为难。

  “在您眼中,江湖不过是一群草莽喊打喊杀,没有朝堂上那种真正的风高浪急的时刻,更动用不了谋略。可朝堂比江湖要简单多了,因为再怎么翻云覆雨……金殿上唯一并且只能唯一的人,已经框定好了一切的范围。可江湖,就从不会有’定数’二字可言。”许真观察男子的神色,顿了顿才道:“您求的是师父。师父派我跟随您也并非是敷衍您,但一切都取决于您的决定。”

  “打扰了。”男子起身,“不过你能一下子猜中我的喜好,我还是很意外的。”

  许真向对方行礼,静待男子重新回到了传来丝竹声的内室。

  太容易了。她不由发笑。

  从当初跟着商队背上寻找姚家洛,直至现在,已经过了三载。再木讷的人,也总能在姚家洛的指点下有所精进。只是,许真从未想过,姚家洛觉得她已经可以出师。

  今日前来拜访的男子,在山门下就是前呼后拥的态势,不过是为了显得礼贤下士才独自上山来。却不知道自己更显得可疑——就连讲究些的小门小户都会为年轻的公子配上一位时时伺候的小厮,又何况是他这样的人。至于他的生平喜好,那不过是经卷的功劳,只要找准他是谁,说些云遮雾绕的话,大多数人都会上钩。

  这才是这三载,她跟随姚家洛真正学到的。

  从束着头发,装作一直在门前洒扫的童子,到现在阴影一般依附在来客身边,许真知道自己正在发生某种变化,某种她自己无力控制的变化。

  可这与对错无关。

  如果不是姚家洛,她连这样平静生活的机会都不会有。落水之后,她持续发着高烧,高热中的幻象总是美好得不真切,她看到的是平静饱足的家人在酣睡,母亲和大姐对着油灯缝补,面上都有笑意。可只要醒来,必定是被咒骂声惊醒。弟弟趴在床边轻轻晃着她的手指,她说,怎么了。弟弟瞪着黑沉沉的眼睛说,二姐已经被人牙子带走了。她仰面躺在床上,觉得泪水不断从眼眶滚落,洇湿了额角的碎发,流淌过太阳穴,朝着更深的发从流去。

  小弟的手心很温暖,说出口的话却如同刺心的冰锥:阿爹说,等你好了就让人牙子也把你带去。

  她死死咬住嘴唇,闭上眼睛。

  那个晚上,她咬着牙从床上爬起。四肢没有一丝力气,脚下的地面仿佛变成了没有着力点的棉花。虽然是北上,也没必要带太多衣物,如此走上两个月就入夏了,再多衣服也是徒增负担。

  冻饿而死都无所谓,总比就这样被卖掉要好。

  那个晚上太冷了,冷到月光都被冻成薄霜。她沿着秦淮河一路向城门而去,月光把河面变成了镜子。比她在河边自戕的那日更美,也更冷酷。她想起救人者的眼神,比自己的要冰冷,要坚决,有种她无法忽视的灼热力量。她那时耳孔也被水填满,只隐约听见耳边有人念叨说什么这一位先生是乌鹭云云,记住了这个音,却也对不上什么字。再有就是对方的衣饰和衣料,看着都像是北方的式样。

  仅凭这两点,她忽然就生了寻找他的念头。她一路随着商队前行,话少到有人疑心她有某种隐疾。但是一个手脚勤快,烹饪和缝补都还算擅长的少女并没有给他们添加负担,她也就渐渐被众人接受。她一路几乎不开口,只用眼睛和耳朵,去汲取一切能够汲取的东西,比如更多与他相关的。

  他叫姚家洛,无相门掌门,江湖别号乌鹭,雅好对弈,惯常用剑。再有,他也收些弟子,只是数量极少,少到传闻成了他故作姿态。

  都过去了。许真深吸一口气。姚珩转醒,从她膝上爬起来,揉着眼睛说肚子饿了。许真从衣兜里摸出裹着油纸的糖包,取了一颗递给姚珩。

  “成了。”身后的纸门再次被拉开,许真回过头去,看见姚家洛端着一只酒盏走上前来,坐在了他们身边。他是个惯常说话轻声细语的男子,眉目冷淡。

  姚家洛将酒盏递到了许真面前,温和地挡住了姚珩想要去抢夺的手,“喝了酒,算是我帮你践行了。”

  许真接过,一口饮下。酒很辣,却如同丝绸般滑入喉咙。

  “是,师父。”

继续阅读:第二十八章 管狐(二)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天一阁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