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女孩的心性远比姚家洛所想得要坚忍得多。
姚家洛依然记得,初到星甸山的她只穿着补了又补的单衣,在深秋的冷风里瑟瑟,却坐到了他的对面,下完了那盘棋。
之前那人留下的局面不算糟糕,但换上女孩之后迅速一败涂地。黑龙被姚家洛生生斩断,任凭白龙在棋枰上驰骋。姚家洛时不时观察着轻轻打着哆嗦的女孩,她的脸上并没有落败后的颓丧,只是死死盯着棋枰,似乎已经忘记了面前的败局,只醉心于三百六十一路经纬交错之间,究竟又能又怎样的天地。
那一刻,姚家洛觉得有必要留下她试一试。
问她姓名时,她有些局促地说她只知道字音,不知道是哪一个字。姚家洛让她写下来,纸上便留下了两个快要散架的汉字。她写完,搁下笔,犹豫着说她不喜欢这个名字。
“那你换一个吧。”姚家洛温言道。
“劳您,赐我一字。”
果然从不说求。姚家洛笑笑,提笔划去了那个“嫃”,换上了“真”。
“这个平实一些。”他搁下笔,“真切,真实的。许真,你看如何?”
她抬头,眸子里一下子有了神采。
“真心实意。”她说。
无相门不是没收过女弟子,不过是近年来竟渐渐都离开了,或是自立门派,独闯天涯去了,或是就这么相忘江湖。她们大多不过学些武艺防身,尽数是家境优渥的女孩。来这里凭着兴趣略学一学,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去走自己想选的路。可是许真是不一样的,这一点,姚家洛非常清楚。
况且姚家洛的确觉得她不同,而此时无相门因为姚家洛常年在外,已经有了颓势,他需要为姚珩找到依靠。
于是他第一次如此悉心地指点一名弟子。现在想来,他不禁讽刺地笑自己究竟只有几分真心。
没有任何一本没有弱点的神功秘谱,天下第一也不过是个永远在变动的虚位。姚家洛知道像他们这样的人需要的是什么,更知道这些能为他们带来什么。他口传心授的“术”被许真奉若神明般地苦修,一日都不曾懈怠,因为只有这种听起来飘忽不定的东西,才是无论身处何处都足以立足的。
姚家洛让她从识人开始——那些已经和被虫蛀的记载一样被人遗忘的人和江湖上的声名鹊起的人,许真只在藏书阁和山门两点一线地来回,她还被姚家洛要求要闭上嘴巴。
派里话多的弟子不多,常驻此地的更少,几乎都被姚家洛分派前往各地办事。许真的缄口不言很容易招致唯一围着她嘁嘁喳喳的姚珩的不满。但让姚家洛惊讶的是,姚珩几天后便不以为意,照样跟着许真往来各处,并没有觉得这个不开口的少女有什么异常。
除此之外,一应洒扫和浆洗缝补都是许真的必修课,午后还要读书习字,但一切都在静默中进行着。许真没有质疑过姚家洛的决定,姚家洛也未曾向她解释些什么。
二旬之后,来客是休宁一位以金刀闻名的练家子,姚家洛让人传话给许真,让她为客人上茶。
和初来此地相比,许真脸上的怯懦已经褪去大半。姚家洛静静等待着束着男子发式的少女为客人奉茶。客人是直爽性子,抓起瓷胎粗犷的茶碗大口饮下,突然顿住,对姚家洛朗声笑道:“还是你这老狐狸在这细微之处更见功夫!我已五载未饮过一口家乡的味道。”又顿了顿,声音居然带了些哽咽,“有劳了。”
姚家洛面上只有笑意,心中却略微震动,注视着少女无声地退出房间。事情进展顺利,客人一个时辰后便匆匆离去,姚家洛则亲自在山门前与对方作别。他回身,看见持着竹帚的青衣少女,身边还跟着抓了一大把野花的姚珩,抬手对许真招了招手。许真点头,在角落将竹帚放下,这才向他走过来,这样清明的眼睛,当真如同没有倒影的湖泊。
“你今日备得是什么茶?”
“回师父,是休宁松萝。”
“为何选这个?”
“回师父,徒弟在藏书阁典籍中偶然读到休宁金刀客的旧闻,揣测这位前辈的性情之后,猜想他是极重情义的恋旧之人。因此,徒弟准备了前辈家乡特产,休宁松萝茶。”
茶与茶具,必定是她再三琢磨的,正中下怀。姚家洛脸上的喜色并没有显露几分,只是盯牢少女的眼睛问道:“你识字不多,这些时日虽苦学,一时赶上来也不可能突飞猛进至此。为师想知道,你自称阅读的典籍……”他突然收住话头,望向不远处蹲在草窠里自言自语的姚珩,“难不成,你坏了规矩,与人交谈了?”
许真摇摇头,依旧直视着姚家洛,“回师父,徒弟不曾。师弟每日跟随我去藏书阁,见我边读边摘录不明之处辛苦,便时常自己取走,大声朗读。徒弟虽蠢笨,也能听懂一些。等师弟念完,再取来对照便是。”
姚珩三岁就已经开蒙,藏书阁前几排也自然没有难得倒他的。只是……能利用添乱的姚珩修习,这并非一般人所能做到的。
“看来你,很清楚为师不让你开口的意图了?”
“是,师父。”她躬身拱手一拜,“师父让徒弟意识到自己言辞粗鄙,所以想让徒弟耳濡目染,学习说话。”
姚家洛没再看她,只注视着别处,“还记得你刚来时,得到的那件礼物吗?”
许真将那枝竹管双手奉上。因为珍爱,她似乎经常在手中把玩,竹管表面已经变得细腻光洁。虽然只有三寸长,隐匿在竹管里的剑刃却是上好的玄铁打造。姚家洛心念一动,将竹管还原,交还到许真手中。
“你可知,这是何人赠与你的?”
“回师父,徒弟猜测,那人是传说中天一阁的阁主。”
“天一阁阁主从不轻易赠与任何人东西。想必,他是看到了什么,或者说看透了什么。”姚家洛话锋一转,“你会承我的衣钵。人人都有号,我便从我的别号中取一字与你。管狐……管狐可好?”
姚珩似乎没有听懂许真说“走”的意思。
可当许真已经准备得再万全不过,站在山门前即将离去时,身后却爆发出姚珩响亮的哭声。许真回过身,想要上前安慰,却看见姚家洛已经走到了姚珩身边,轻轻把他揽进怀里。姚珩已经比三年前高出一大截,几乎与姚家洛比肩,就这么在父亲怀里又哭又叫。
许真想要开口,可喉头像是被梗住了,什么也说不出来。姚珩渐渐平静下去,想是姚家洛点了他的睡穴。他就这么把儿子慢慢平放在冰冷的石阶最上层。
“你害怕吗?”姚家洛就这样注视着她的眼睛。
其实直到现在,许真都对姚家洛的眼神有些畏惧。她总安慰自己说那是敬畏,可她心中却很清楚二者之间的差异。即便,她不再是会被贫苦的家人卖掉的、个性古怪的少女,也不是抱着拼死的决心寻找自己恩人的少女,她还是无由地恐惧。
“回师父,徒弟不怕。”
“方泽木疑心病太重。若是没有这样的安排,恐怕他是不会信的。”姚家洛的面孔,与初见他时,并没有多少变化,似乎时间真的在他周遭定格了。他的目光里有种许真从前不曾见过的温情,“范勋带人已经在城中住下,等你两日之内前往。方泽木较为重视的弟子都会在场,他们都知道范勋上山是为了见我。”
许真点头。
“随行范勋的人中间,有国手董家的人,我已经安排妥当。对方当下会为你诊治。”姚家洛说着,忽然叹气道,“小真,终究还是……”
“师父,徒弟懂。”许真第一次打断了姚家洛的话。她知道姚家洛想说什么,终究是对不住她,要让她来演这场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温言道,“我还期盼看到师弟统领派中上下的那天。”
剑尖刺入肩胛时,许真闷哼了一声,很快坚持不住,只觉得下唇已经被自己咬得鲜血淋漓。她终于张开嘴大口喘息,鼻端只有血腥气,但痛感没有想象中那么让人难以忍受,或许是先前服下的丹药起了作用。姚家洛要收剑时,许真突然觉得不妥。
“师父……戏,要做足全套。”
“可……”
“动手吧,师父。”她笑得安然,“不然方泽木怎么可能相信。”
许真看到了姚家洛眼里的迟疑,所以她把剩下的半句话咽了回去——这三年的准备,难道不就是为了这一天?术也好,那些不用催动内里或者真气的外功也罢,都是为了这一天准备的。姚家洛不说,她也不问,彼此心照不宣。
“小真,那样的话,你会……落下残疾。”
可剑没有迟疑。
许真始终无法回忆自己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向山下的市集的,她也再为感受过比那一次更加深刻的痛苦。那两声脆响是她一声之中听过最让人胆寒的声音,冷颤从脚底上移到头顶,耳鼓膜始终震颤着无法停止。姚家洛准确地折断了她左右的琵琶骨,收回的剑尖上还带着她的血。
“小真,师父只能送你到这里。”
我知道。
“方泽木生性多疑,你要小心。”
我知道。
“一切,见机行事。”
我知道。
“你是师父,最引以为傲的弟子。”
我……我不知道。
醒来的时候,许真最先看到的是一张如同桃花般的面颊。那少女惊喜地为她擦拭额上的冷汗,又回身叫人过来。率先走过来的男子,眉眼跟少女很相似,看来是大夫。随后而来的是换了华服的范勋,和在山上截然不同的神色,但看许真的眼神里充满了惊诧和同情。
“怎么,怎么会弄成这样?”范勋的声音听上去带了十足的不可置信,“这……这是谁做的?!”
许真轻轻呼出一口气,就算这样,肩头也疼痛难忍。她又要咬唇,却被身边的少女制止了,便只低低从齿缝中挤出三个字:“姚家洛。”
“你师父居然断你琵琶骨!?”范勋也快步上前,一眼就看到了她唇上的血洞,“为什么会这样?我明明只离开了几个时辰,说好在此地等你来汇合,为什么你会……”
许真别过脸去,眼眶中泪水已经蓄满,只待慢慢顺着面孔滚落下来。这情景看在范勋眼里,自然有了另一层意味,当下屏退了无关之人,正要再问,那少女却噘着嘴道:“好不容易转醒了,你问东问西的,病人难免情绪起伏,到时候伤口又流血了怎么办?”
范勋语塞,那少女又道:“公子您也先回避吧,总要让大夫问完诊了再商量其他的。是吧,父亲?”少女言罢,立刻望向身边男子,想要寻个更有说服力的依靠。男子苦笑着责备了少女几句,却也劝范勋先离开,说罢,居然转身陪同范勋一道出去了。
那少女眨巴着眼睛,口气里尽是同情,“我看你随身带了一把剑,应该是走江湖的吧。可是只要穿了琵琶骨,这硬功就都废了。听说只有罪大恶极的犯人才会被这样呢!难不成……你是从什么大狱里逃出来的?”
见许真只是默默流泪,少女的口气软了些,“我叫董瑶,算是半个大夫吧。你也不必太难过,至少,凭家父的医术,还是能挽回几分的。”
“多谢……”
董瑶有双小鹿般的眼睛,娇俏活泼,见许真总是沉默,也就不再开口,伸手过来检查她的伤口。
“你还是别看比较好,现在血肉模糊得一团,洞倒是暂时给你堵上了。”
“多谢……。”
“我说,你除了这个还有别的可说吗?”
许真一愣,董瑶继续道:“别说什么谢不谢的,你倒是说说,你是为什么受伤?你说的那个姚什么的,又是谁?”
“是……是家师。”
“为什么对你用这么重的刑?”
许真便不吭声了。董瑶见始终撬不开她的口,面上露出些不悦的神色,“你不说,叫别人怎么帮你?”
“不必帮我……多谢你。”
门有一次被打开了,范勋重新进来,皱着眉让董瑶先出去。董瑶意味深长地望了许真一眼,走出了房间。
“我没想到……姚家洛会对你下如此狠手。”
“错在我。”许真听到窗边的动静,却恍若什么都没有注意道,“是我无意冒犯了家师的天威,发现了……发现……”
“发现什么?”
“……天下仅存三枚的回天令,师父手中有两枚。”
范勋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良久才疑惑道:“只因为这个?”
“两枚真的,以及……无数枚假的。”许真想要抬手捂住面颊,片刻就意识到自己根本抬不起手臂来,做出这种姿态,更显得凄凉,“昨日……公子重金买下的,便是赝品。”
“……我,我不曾疑心。只因为……姚家洛还派了你跟随我去建康城。我只是没想到……他居然如此卑劣!是啊,以假乱真!好一个混淆视听!自己趁机收下真的,再在江湖上散发假的!他可知道,这回天令……果真是贪婪至极!当真要凑齐三枚去天一阁求个统领天下吗?这个疯子……这个……”
让范勋相信根本不需要费太大工夫。毕竟范太师的三个儿子都是出了名的头脑简单。许真不再说话,只等范勋自己添油加醋地揣测,推理,抽丝剥茧,最后得到了能够劝服他自己的言论。
“姚家洛这一招真是高明!他却没料到你见过了真的和假的!更没料到你能活着赶到我这里求救!”范勋激动地望着许真,“你不要怕!养伤要紧。回建康城,我会把你送到苍梧派修养。等养好了伤,我再帮你打算。就算你要去找姚家洛讨个说法,也是应该!”他被许真始终泪意盈盈的一双冷眼望得触动不已,此刻只恨不得与所有人分享这个悲惨的故事。
苍梧派。
许真在心中默念。如果顺利,取得方泽木的信任也并非难事。只是真正进入苍梧派,也就意味着她要真正开始一个人把一切推动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