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许真的来信时,已经是两年后的秋天。
算起来,姚家洛得到范太师倒台的消息,不过是许真离开之后的三个月。他知道自己没有看错许真,范勋不过是枚无关紧要的棋子,在大局已定的情况下,就是弃子。
想必苍梧派掌门方泽木也很欣赏自己的爱徒,否则也不会再她刚刚带艺投师,就让她给范太师送上了这么一份“大礼”。
方泽木对朝局的干涉,姚家洛早已知晓。不过彼此之前没什么利益纠葛,他也没必要把此事挑到明面上去。许真的信很简单,说方泽木疑心依旧,丹房向来亲自照管,从不劳动外人。姚家洛读完,心中了然,对着烛焰将信烧了个干净。一切早已与许真商议好,他也不必回信,省得惹人生疑。
一个因为知晓师父秘密,被处以极刑的少女,带艺投师,去往国宗苍梧派,再加上范太师府的引荐,一切自然顺当不过。方泽木定会认为自己捡了个大便宜,白得了个对姚家洛抱恨的高徒,顺带还一展国宗的风姿,收容这样一个在武学上再也不会有造诣的少女。
只有姚家洛清楚,自己一直对许真的训练暗含什么,或许许真也明白,但姚家洛觉得她接受地坦然。他从来不传授她任何内功,经脉的运转、真气的运行一类也一概只做不知。
许真永远修习的都是身法和硬功,只为了让她完全不用催动一丝一毫的内力,或者说……只是为了让她在受到重创之后依旧能在江湖上行走。方泽木绝对不会要一个武功尽失的废人,他能看得上许真,也就是看上了她如同林间松风一般的轻灵与敏捷。
姚家洛知道自己这样的行为有多残忍。一切似乎都那么讽刺。天一阁的那个男人留个许真的竹管,似乎已经道尽了她的命数。管狐,不过是东瀛术士的一种工具。
多年前姚家洛去过那个荒蛮的岛屿,那里粉色的樱花如同落雪。他曾经想过,妻子早逝,只留下自己这个鳏夫与独子。如果儿子姚珩不想接手无相门,那么同他年轻时一样,漂泊四海也无妨。亦或者,姚珩选择一条完全颠覆的道路也无所谓。只可惜,溺水被就上来的姚珩成了如今这般模样,除了略通文史,与其他痴儿无异。
这普天之下,唯一能救他的,只有天一阁。
即便与天一阁阁主交好,对方也从没有坏规矩诊治姚珩的意思。他所说的命数在姚家洛听来格外讽刺。那么也是命数让姚家洛遇到了许真。回天令,姚家洛从来都没有。但他一直都听闻方泽木有,并且还在费尽心思地搜罗。至于范勋,也是传闻中的持有者之一,不过谣言从他向自己求一枚回天令时就不攻自破了。
他曾经在许真身上看到了期望,看到了姚珩可能会长成的模样。他殚精竭虑地培养许真,却又有种难以言说的妒忌在于自己作对。如果那一日,他能如同救起许真那般救起姚珩,一切就不会是这样了。依旧痴傻的姚珩,和远在建康的许真,姚家洛似乎已经分割不开他们,他们就像是光和影在他心头盘桓。
拜师的少年叫戴连昭。
姚家洛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少年生得,也果然如同传闻中的一样,剑眉星目,却又带了几分书卷气。姚家洛问话,他答得干脆,字字铿锵有力。站在姚家洛身边的姚珩带着好奇,凑上去轻轻嗅了嗅戴连昭的肩膀,戴连昭的脸上显露出错愕,但很快就平静地等待姚珩的“审视”。
“墨的味道!”姚珩拍手叫道。
“我,经常写字。”戴连昭轻快地说。
姚家洛便觉得安心。他需要这样温和的、又和姚珩年纪相仿的弟子待在身边。由他们带领着姚珩认知这个世界再妥当不过。眼见戴连昭能哄好癫狂状态下的姚珩,姚家洛终于决定暂时离开派中。
他没有告诉戴连昭自己的具体行踪,戴连昭也没有问,只是默默记录他提到种种需要特别尽心的事务。姚珩始终赖在他怀中,突然问他是不是要像阿真姐姐那样永远不回来了。姚家洛摇摇头,劝慰了儿子几句。不想姚珩又哭了起来,全是孩子气的气话,说等阿真姐姐回来要好好罚一罚她。姚家洛哭笑不得,暂且将姚珩丢给了戴连昭。他听见戴连昭询问姚珩关于阿真姐姐的种种,姚珩才渐渐止住哭泣,给戴连昭讲起了往事。
姚家洛前往建康的目的很简单,他要亲自去探一探传言的真假。
传闻中建康城的宵家,是一枚回天令的持有者。家主宵柏年靠着皮货生意发家,如今长子在朝中颇受赏识,长女也被选入宫,可谓是风光无限。宵柏年又正赶上不惑之年的寿辰,想必是要大操大办的。
至于身在国宗苍梧派的许真,姚家洛或许会顺道去看看她。远远的一眼,就已经足够了。他们是真正交心的师徒,即使在很多人眼中,他们不过是心思冷淡的怪人。
宵家在建康城的比起那些真正传奇或者世代庇荫的豪门大族还要差上好远。宵柏年与夫人王氏都自北方来到建康,选择的宅子风格也与周遭迥然不同,更舒朗阔气些,因为宵柏年大寿,远远就可以看见大宅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姚家洛这样的江湖客,根本不需要验明什么,只要跟着小厮进外院,畅快地对着戏台子吃流水席就好。若是不饱,坐在原位,想吃几轮都会有人奉上。
内院与外院之间由低矮的院墙隔开,墙根处的芭蕉生得都快高过墙去。姚家洛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墙上的花格窗另一头的景象,不觉已经行到了紧闭的木头隔栏院门之处。门里头遥遥立着个幼童,模样看得并不分明,只知道肤色很白,穿着艳色的春衫,乌黑的发松松扎了个小辫儿,应该是个女孩。
那孩子也看见了姚家洛,居然急匆匆跑过来。姚家洛便在原地等他,这会儿跑近了,更觉得这孩子生得秀美,乌溜溜的黑眼睛眼角上翘,一开口,脆生生的嗓子:“大叔,请问外面热不热闹?”
看他装束,定不是小厮或是家中佣人的孩子,那就应该是宵柏年的幼子宵雪了。说是宵柏年年近四旬,居然又和夫人喜添麟儿,虽是说出来让人面红耳赤的话,众人也都是羡慕的。
“很热闹。”姚家洛笑问,“你怎么不出去看看?”
男孩的脸上带了些羞赧,“我,我不行。我犯错了,大哥罚我。”
“你犯了何错?连父亲寿辰也不能赴宴?”
见姚家洛问得耐心,宵雪仅有的几分怯意也散尽了,一板一眼道:“我在恭王府,把池子里的鲤鱼钓上来了。”
“只是几条鱼,为什么会这么罚你?”
“我把鱼,用柳枝串了嘴,在假山上晒。大哥……大哥抽了我一鞭子。”他说着,下意识揉了揉袖中的左臂,“大哥说要关足我一百天,还要习字背诗。”
姚家洛听罢笑了起来,宵雪见对方笑了,知道对方没有责备他的意思,转转眼珠,央求道:“大叔能不能偷偷放我出去一会儿?”
姚家洛饶有兴致道:“那自然不是不行。只是大叔我放你出去,肯定要被你大哥和父亲怪罪的。唉,可惜,可惜……”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不大的纸包,当着宵雪的面打开,“今天宴席上的糖葱,做得最好。还有桂花糕和芡实糕。”
宵雪的双手就这么牢牢地抓着两根木头隔栏,眼巴巴地瞧着姚家洛,“糖葱是家里头赵奶奶做的,又香又脆,每根都是十六个孔。糕是我娘蒸的,好吃。”他忽然转转眼珠,“大叔不能放我出去,那要不要进来玩儿?守院子的妈妈们就在外面吃酒,你去叫一声就来了。”
“院子里有什么好玩的?”姚家洛故意不屑地摇头,捏起一块糖葱放入口中,果真酥脆,糖味也清爽。
“我想想……院子里有什么呢?鱼池,花园,还有我爹爹的皮货!看着特别阴森森的,有熊皮!还有狼皮!”
姚家洛不动声色地等待着宵雪把内院的亭台一间一间数过来,听上去没什么值得注意的。不过宵柏年若是想藏起回天令,肯定是从不显眼之处入手。他看宵雪还眼巴巴地望着自己,便伸手覆盖在了锁头上,催动内力,只听轻微的“咔哒”一声,锁头应声落地。
宵雪吃惊地张大了嘴巴,不由拍手赞叹道:“大叔你的戏法变得太好了!能不能也教教我?”
姚家洛只是笑笑,把吃食递到了宵雪手中,“你说的花园,能带我看看吗?”
到底是孩子,从不会怀疑别人的用心。
在宵雪身上,姚家洛仿佛也能看到姚珩幼年的影子,也是聪颖的、活泼的。很久之前,他从不会这样注视其他孩子,因为自己已经有了天下最值得珍视的爱子。可后来,他每每看见孩童,都会觉得心中隐痛。
宵雪一路蹦蹦跳跳,似乎很乐于为姚家洛引路,也没有拒绝姚家洛放在他肩上的手。这应该是一直被娇宠的孩子,以至于体察不到丝毫的恶意。
“大叔我也有一个儿子。”姚家洛揽过宵雪,“可后来……”
“你是什么人!”
姚家洛带着宵雪慢慢转过身去,宵雪兴奋地叫了一声“爹爹”。宵柏年果然赶来了,想必是看明白了姚家洛刻意留下的痕迹。
“这位大叔是……”
“别插嘴!”宵柏年正要上前带走儿子,却被姚家洛镇住了。
“大叔,疼!”宵雪惊异地望着姚家洛抬起了自己的右手,想要挣脱开,右手手腕却被姚家洛牢牢地攥住。
“阿雪!别动!”宵柏年慌忙对儿子大叫道,“千万别挣扎!我就在这里!”
宵雪听话地点了点头,不再挣扎,只瞪大眼睛盯着姚家洛,“大叔你要做什么?”
“宵柏年,我给你机会。”姚家洛并不理会宵雪,只望着宵柏年,“回天令。”
“我没有你说的什么令!”宵柏年大吼道,“你要是为了这个抓我儿子,你抓错人了!我根本没什么令!”
“可你的儿子,说你有。你们都一样,拥有一切,却不肯施舍一点给我这样的人。”姚家洛捏住宵雪的手腕,抬起了他的手臂,“我说过,我给你机会。三道脉门,这是第一道。”
宵雪的惨叫似乎让风都停滞了。宵柏年绝望地捂住面颊,又迅速放手举起了剑,“别怕!儿子!别怕!”
宵雪一连倒抽了好几口凉气,一张瓷白的脸此刻已经变得鲜红,豆大的汗珠挂在面颊上。软绵绵耷拉下来的右手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当他的左臂又被姚家洛举起时,他已经不再抵抗。
“为什么…”男孩含糊地低语,“为什么……”
“回天令是江湖上的至宝。我……我真的没有!但如果你想要,我可以想办法帮你弄!只是求你,求你放了我儿子!”
“坚持这么贪婪吗?”姚家洛捏住宵雪左腕的手也加重了力度,“是不是,可怜的孩子?身为人父,倾尽全力地保护自己的子女难道不应该吗?可你的父亲,居然为了利益不惜让你变成废人。是不是,可怜的孩子?我也不想这样对你,可偏巧你父亲觉得无所谓。”
宵雪在剧痛中昏死过去,软绵绵地瘫倒在地。
“二。”姚家洛深吸一口气,“还有一次。”
“真的没有!!”宵柏年冲上去想要跟姚家洛拼命,姚家洛的剑已经拦在了二人身前,剑尖直指地上晕厥的宵雪。
“你想清楚,这是最后一处。这一剑,你会永远失去他。”
“真的没有!”宵柏年突然跪在了地上,“你杀了我也好!带我去拷问也罢!求你,只求你放了我儿子!他从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他是无辜的!”
“你呢?”姚家洛的剑尖逼近宵雪细弱的脖颈,“你什么都有了,但就是不愿施舍那么一点。你要回天令做什么呢?你富足,你……你该有的都有了,还不知足吗?”
“你,你,你放了我儿子。你带我走吧。我会,会想办法帮你弄到回天令,但求求你,求求你放了我儿子……”
“我只要回天令。”
宵柏年的背脊在颤抖,双手已经深深扣进了泥土之中,“我……”他忽然大叫起来,“宵雪你这是在做什么!”
剑尖的触感很真实,一寸寸陷入肌肤,温热的血液。
“爹……我信你……不要,不要为了我……”
宵柏年不可置信地望着挣扎爬起又倒下的儿子,血液从他颈下蔓延开来,染红了地面。姚家洛的手不易察觉地一颤,雪亮的剑上不再沾染一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