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管狐(四)
十四2020-07-31 13:424,482

  国宗苍梧派,掌门方泽木。

  许真从未想过自己又一次可以眯起眼睛看向太阳,只不过身边没有姚珩,也没有师父姚家洛波澜不惊的眼神。

  苍梧派穿的是碧青的劲装,束着紧紧的发髻,任何弟子脸上总有天真而灿烂的笑容。许真总会被身边人那种乍然展露出来的笑容惊住,他们似乎真的纯然剔透,如同建康城佛寺高塔上的琉璃那样,在日阳下没有一丝瑕疵。

  范勋引荐她是意料之中的事。她无需知道范勋添油加醋了多少细节,只是心安理得地在范勋府上住了月余。想要讨范勋喜欢太容易了——范勋的成长环境太过优渥,因此他无论看什么都会先看低几分,不完全是贬低,更像是一种无用的怜悯。如果许真愿意,她甚至能让范勋永远将她留在府上。

  方泽木亲自见了她。与想象中不同,方泽木是个看着花甲之年有余的老人。许真再看他举手投足,很快便明白过来,不过又是伪装,不过又是“术”而已。

  方泽木喜欢乖顺的、平和的弟子,可不代表他不真心喜欢心思灵敏的。许真的“垂钓”并没有耗费多少时日,她喜欢一点一点地丢出“鱼饵”,等待贪食的大鱼一跃上岸,再做打算。方泽木也享受这种感觉,他以为自己看透了自作聪明的弟子,实际上却只是冰山闪亮的山尖。

  带艺投师,本就是一种最容易受到排挤和质疑的行为。但前有姚家洛的极刑,中有范勋的铺垫,到了方泽木,终归已经消去了部分疑心。掌门都是这样的态度,更何况是最会看掌门脸色的爱徒们,一时对许真也相当的客气。

  除了一个人。

  许真对李云琊的印象,几乎可以用完美二字概括。她接触的王孙贵胄太多,但是个性同李云琊一般的则非常罕见。亲王嫡子这样的身份几乎等同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个少年的身上却没有一丝骄矜。最难得的是坦承落拓,让人觉得容易亲近。没有不喜欢他的派内弟子,甚至,没有不钦慕他的。

  可李云琊对许真却从没有什么好脸色。

  或许是反感她的做派,或许是他们见面的时机不太好,李云琊自然不是因为看透许真的伪装才厌恶她至此,许真也就没了多在意他。

  他们第一次相见,是在方泽木的内室。她,李云琊,同着五六个背景各不相同的弟子不知为何被师父召集至此,但并不彼此交谈。许真抬脸,看见李云琊推门走进来,身后便是方泽木。李云琊的眼神落在她身上,又很快移开。那个时候,他对她还没有那么深的敌意。

  方泽木坐得端然,说的话却石破天惊。没有一个在室内的弟子会想到,师父将选择他们传授最上乘的内功心法,只盼望他们将来成为武林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都太兴奋了,急于向师父表现自己的忠诚。

  可这世上,不付出什么就想得到,就算是从亲人手中都很难,何况是方泽木?许真静静地注视着方泽木痛心疾首地痛斥朝堂上弄权的、贪墨的,从人臣到王族,无一不被他痛斥。弟子们都已激愤地攥紧拳头,似乎师父一声令下,他们就能挺剑而起。

  许真也做出咬牙切齿的模样,心中却没有一丝波动。她会知道,此刻,方泽木需要这样的应和。果然,方泽木起身,走到了弟子们身边,一个一个地安慰,只说这老天被这些脏污逼得闭上了眼睛,想让建康城恢复往日的正气,只有靠着他们武林人士的一腔热血才行。

  “我们是在为朝廷铲除奸邪,将沉疴病灶一一挖出来……”

  许真微微闭上眼睛。

  都是一样的。术也好,师徒也好。

  其实她何尝不知道“管狐”二字的含义呢?被驯服的狐狸,甘心待在细窄的竹管里,任凭驱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姚家洛说什么便是什么吧。从前,她不问对错,不过是笃信姚家洛是为了她才会这么做。可后来,她麻木了,因为她知道姚家洛的出发点除了治好儿子姚珩之外,并无其他。而为了治好姚珩,无论何等手段,得到回天令才是唯一的途径。她不过是被姚家洛驯服的兽,死心塌地,直到……直到死去为止。

  秘密的训练就这样开始。被方泽木选中的弟子每夜都要来到这里集合。只一眼,许真就知道方泽木所谓的内功心法都是糊弄人的玩意,他最在意的只有他们的身法,够不够轻捷,够不够迅速,够不够在杀完人之后迅速撤离。许真的“术”向来都很在行,方泽木命他们在脚踝上绑了铃铛,要求他们练到行动时铃铛不响。许真在十日后就“改造”完了一整串铃铛,只让方泽木以为她天赋异禀。

  不过是杀人而已,杀人不过头点地。

  起先,其他弟子对她是艳羡,而后就变成了厌恶。许真很理解,他们觉得她冷血,道德感甚至不如动物。可他们不知道许真有多想在这危局当中取得方泽木的信任,借此打探到更多回天令的消息。

  方泽木又何尝不是在试探她?不过是听范勋说过,姚家洛私藏了两枚,而这个受过重伤的女弟子偏偏见过,有稔知如何判断真伪。他们又何尝不是同样在互相利用,做戏而已。

  也是那个时候,李云琊看许真的眼神里充满了厌恶与憎恨。许真多希望有机会能跟他对坐交谈。她对他实在是羡慕,对他的端然太过向往。没有别的情感,只有羡慕,羡慕她自己永远无法拥有的那份落拓。

  李云琊不久就回建康去了。

  许真直到李云琊离开苍梧派,也没能有机会与他好好交谈一次。可当她发现李云琊看方泽木的眼神时,她就知道,对方不仅仅是个端然的君子,还是个聪明人。

  方泽木会给这些徒弟定期服药,嘴上说是保本固原的好药,许真却嗅出了端倪。这种一旬一次的送药,更像是在喂他们某种解药。直到有一日,许真看到李云琊露出的手臂内侧有一条血红的线。

  一旬一次,抑制他们毒发,若是有一日他们不听话,就让他们死得干净。

  许真很庆幸自己在方泽木眼里已经是半个废人,还用不上这样的待遇。她只可惜李云琊,好好的少年,就要深陷在这样污浊的尘世里。如果李云琊能看开这一切,自然是再好不过。可如果他看不透……许真害怕他踏上和自己类似的道路。

  她再也不会想到,那一日,是她最后一次见到姚家洛。

  方泽木说要去给宵家老爷拜寿,居然带了许真前去。看在旁人眼里,是师父的爱重,可许真却清楚得很,她又有要下手的人。方泽木在外院与人饮酒,高谈阔论,没人注意到他身边的女弟子,甚至没人意识到方泽木并非孤身前来。许真在内院中一圈搜索,并未见到密道或是暗门,只让她不由揣测宵家老爷是否一直将回天令贴身携带。

  直到她听到内院里的惨叫声,这才如同蛇虫般盘踞在墙角,一点一点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靠近。她会看到什么?她不知道。

  落入眼帘的,却是手上沾满鲜血的姚家洛,跪倒在他面前的男人和躺在血泊中的少年。

  那一刻,许真的呼吸几乎停滞。

  宵柏年从衣襟中掏出令牌扔下的动作狠决。

  他喘着粗气一连咒骂了许许多多,姚家洛好像听清了,又好像没有听清,他听见宵柏年说这是西域一位生死之交让他用命保管的,他向那人允诺,就算死,也绝不说出此物的下落。他说既然答应了别人,就决不能食言。可如今爱子已经成了地上冰冷的尸骸,多说无益,信义二字又能如何,他抬起血红的眼睛对姚家洛咬牙切齿道:“我不会放过你!”

  姚家洛弯腰捡起了令牌,恍惚间不远的树丛中有双熟悉的眼睛。

  他看见许真全身颤抖,几乎要呕吐出来,缩在树丛中发愣。曾经的少女,那样皎洁、清冽的目光,而今却只是一滩死水。她不可置信地微张着嘴,突然抬手一把捂住自己的嘴,仿佛差一点就要尖叫出声。

  姚家洛听到了脚步声,他知道自己该离开了。

  他也隐隐觉得,这是他和许真的最后一面。

  照看姚珩的弟子说,戴连昭家中急事,没几日就离开了派中。姚家洛胡乱应了,不顾休息,立即着手收拾行李。罗盘之类的可以不要,反正在广漠之中,凭借那个也辨不清方向。他明日一早就可以带上姚珩启程。天一阁的位置不定,有形又无形,这才是真正要花费时日的地方。

  姚珩许久未见爹爹,脸上笑得灿烂。可靠近姚家洛时,少年却突然一扁嘴,大哭起来。姚家洛伸出手臂想要抱住儿子,姚珩就退得更远,拼命甩着手臂不让父亲靠近自己。姚家洛只得作罢,注视着姚珩把自己缩成一团,蹲在角落里抱着脑袋,喃喃道:“血!是血!”

  姚家洛低头去看自己的双手,连指甲缝都没有一丝脏污。空气里也从来没有分毫血腥气。他不知道姚珩此刻为何突然发病,也靠近不得,只能安排弟子陪着姚珩先休息,说明日一早还要赶路。

  那个晚上,姚家洛睡得格外踏实,甚至还做了梦。说起来,他已经有几十年不曾做过梦。他梦见了亡故的妻子,那还是很多年之前。妻子有双秋水盈盈的眼睛,他想要牵起她的手,却什么也没有触碰到。他还梦到了其他人,比如许真,还是当年溺水时的模样,灰色布袍,瑟瑟缩缩的女孩,从他面前匆忙跑过去。他叫住她,她回头,却怎么也看不见他。

  姚家洛醒来的时候,山间只有微弱的亮光。

  他坐起来,深吸一口气。包袱里的东西很少,他把回天令贴身藏进了胸口,然后推门去叫姚珩起床。叫了好几声,屋里也无人回应。姚家洛推开门,看见榻上只有一摊揉得稀皱巴的被褥。

  所有弟子都在跟他一同寻找姚珩。

  姚家洛的心脏跳得几乎要蹦出胸腔,他竭力撇开脑海里一切念头,只将注意力集中在寻找儿子留下的踪迹上。姚珩的脚程没有那么快,一定走不远,可是这种时候,他能去哪里呢?弟子们纷纷回报,说周围都不见姚珩的踪迹。他们一齐抬头,望向的是星甸山的主峰——钟山。姚珩会去那里吗?又为什么要去那里?

  钟山山脚下,弟子们手中灯笼的火光照亮了草木。

  姚珩静静躺在草堆里,衣衫齐整,手中还捏了一只皮影。少年的口鼻边是干燥的黑色血迹,姚家洛慢慢托起儿子的后脑,摸到的,是几乎碎裂的颅骨。

  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姚珩会在这样一个清晨去捡一只皮影,或者带着心爱的皮影想要去往何处。少年冰冷的身体逐渐僵硬,在这片岑寂里,好像只是暂时睡去了。

  “阿珩……”姚家洛温和地抚摸他的发,用手绢为他包扎后脑的伤口。

  没有一个弟子说话,他们泥塑般地注视着师父的一举一动。姚家洛的平静仿佛在他们的意料之中,他们只是举起灯笼,跟随在姚家洛身后,木雕泥塑那样行进。

  怀里的儿子似乎轻的没有分量。

  姚家洛第一次横抱着儿子,走了那么久的路。他把姚珩放在了他最喜欢的地方——庭院的石桌边。在那里,姚珩会静静地看着许真用苇叶卷起一个哨子或者削一支竹笛。

  曾经,他们也拥有过那样的时光。

  是他奢望得太多,连姚珩,也要这样被老天收回去吗?

  姚家洛的信很短,召许真速归。

  他知道许真会在得到信的时刻立刻归来。她永远是他的弟子,是被他驯服的小兽。这是许真认死的命运和道理,她不会轻易反悔。

  他还给许真留了些东西。

  不知为什么,姚家洛感受到的是从未经历过的轻松。他登上钟山顶峰的时候,脚下好像真的生了风,如同天人一般。

  据说很久之前,有罪之人若是诚心悔过,就会登上钟山,然后纵身一跃而下。如果神佛当真原谅他的作为,那么就会再给他一次活下去的机会。如果神佛都故意闭上眼睛,那么,他就必死无疑。把自己的命运交给别人裁决,交给命数裁决,是这样吗?

  风猎猎地撕扯着姚家洛的衣袍。

  姚家洛仿佛在不远处看到了自己的妻子,妻子身边是儿子姚珩。姚珩正对着他招手,微笑。

  他目力极好,能看清山下弟子们的口型和焦急的眼神。哪一个才是现实呢?哪一个是幻境?姚家洛对他们微笑,但他们不一定能看清。

  于是他微笑,他下坠。

继续阅读:第三十一章 管狐(终)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天一阁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