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眉生闭了闭眼,不回答。
她从前以为,他应该对自己是有情的,不过碍于身份有别。
可是,发生了许多事后,她一步步接近真相,不禁问自己,她了解他吗?真的了解吗?
答案,一直都是否定。
她以为满是荆棘的路终于走到了尽头,眼前却又猝不及防出现了另一个岔路口,而她和他,走上不同的道路,直到越来越远。
如今,她已经不在乎了。不在乎他心若深渊,更不在乎他们之间是否还有理不清的恩怨。
连琮却什么都不再说。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竟带上了几分萧索的意味。
她虽是笑着,却没有温柔,甚至连恨也没有。不过,她肯听他说,这样也很好。
他的面色终是平静下来,就连气息亦是沉静,惟有一双眼睛,幽邃如同深渊,漆黑带了点浅淡无奈的悲哀,随后又隐去。
良久,只余无言的沉默。
寇眉生心底一片空茫,却渐渐开始不安。他不说话,她就莫名觉得他会睡着。
“连琮,醒醒,你是不是又想睡了?我告诉过你,不许睡。”
“我没有睡。我想,等你愿意的时候,带你去看……”他苦涩地笑笑,气息虚弱,努力维持灵台清明的意识。
她点头:“你不要睡,我们边走边说话,很快就能走出去。”
寇眉生正要扶他起来,突然察觉到他几不可见地皱了下眉,瞳孔也剧烈收缩。她又放下他,轻声问:“你到底还有哪里受伤?我想办法简单处理。”
他神色寡淡,安抚说:“没事,只是旧伤。”
看出来他不肯说,她不耐烦地直接检查起来,在他的手臂处终于发现了异样。她用匕首划开破掉的衣服,看清那里有两个小小的黑点,四周大片皮肤已经变成了暗紫色,像被什么剧毒的动物咬过。
“这是什么?被毒蛇咬了?”她不可置信地问,想起了刚才顺着崖壁下来时,途中看到不少蛇穴,盘踞的蛇嘶嘶吐着红色的信子,冷冰冰的很恐怖。
起初她没有在意,他们的动作都很小心,注意不打扰到他们。
难怪他后来不想说话,一副十分不自然的神色,不久便晕厥。难道是在救她的时候被惊动了蛇,所以被咬了吗?他居然忍到了现在!
眼前不停出现晕眩的景象,看到的人和物都开始颠倒。连琮一句话不说,从她手中拿过匕首,用力扎了下手臂,这样的痛就算不能解决根本,却足够维持清醒。
血随着刺破的伤口流出,汇成刺目的颜色,很快染透了衣服。
“你干什么!”寇眉生呆了呆,大叫道。
看着他的脸色越来越差,她断定,这条蛇一定剧毒无比。
如果毒性很强,不能及时清理毒素,等他们走出这里,恐怕他差不多死了。
他要死了!
寇眉生怔怔地看着他,心里快速波动,嘴角蓦地扬起了一丝庆幸的弧度。他真的会死吗?他死了,她是不是就算报仇雪恨了,再也不必担心是是非非的纠缠?
她不是巴不得他死,但他死了,这或许是一个好结果吧。
眼前模糊,眼神也没有聚焦,他几乎快看不清她的容颜,所有东西都在摇晃,逐渐的,意识支撑不住。胸口阵阵闷痛,差点再次晕厥过去。
“如果你死在这里,也是报应!”寇眉生松开双手,突然站起来,居高临下看着他,“你终于要死了!”
她的双颊不知因为什么控制不住激动而微微泛红,带着近乎残忍得有些病态的笑容。
他想伸手去抓他,却心有余而力不足。
她的眼里忽闪着异样的光彩:“你就在这里安静地等待死亡吧。”
身子像被数把尖刀割裂,光线忽明忽暗,连琮抬起手,想触摸她,但是手停在半空,软软地坠下。
白云悠悠,天地苍苍,万物在潇潇冷雨中悄然生长。寇眉生忽然想起来梦里面连琮那副颓废的模样,脚像被定住,那道声音好像牵动了心底深处某个地方。
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远处那一片葱郁的青山,不正像她不断要挣脱枷锁,奔向自由的地方吗?平淡的,却非常安宁的生活。
他死了,她就可以不必担心或躲避,永远过得自在……
但她真的要见死不救吗?
寇眉生不情愿地转身,来到他面前,告诉自己,她救他,只是出于一个学过医术的人的仁心。在他震惊的眼神中,她跪在地上低下头,捧起他的手臂,吮吸伤口。
用手指轻轻地在他的伤口抚摸,满手的血。
眼皮有千斤重,连琮还是虚弱无力,狂喜与心酸交加,他的嘴唇轻颤,说不出话。
寇眉生一边不断吸,一边吐出毒液,地上大片大片暗红的血液像妖艳的彼岸花集聚起来,凝成了黑色。她满头是汗,满意地看到吐出的血液由暗红变成鲜红,蜿蜒开去……
“够了。”他的身体明显颤动了一下,吃力地阻止她继续。
嘴唇发麻,弥漫血腥和刺痛感,她抬起头说:“没事了,你不会死。你命硬,一定不会死在这种荒郊野外的地方。”
毒液被吸出,可汗水也打湿了她的头发,脑中昏昏沉沉,他想要把她看得仔细些,却做不到。她不是已经走了吗?
“为什么回来?”他像在呓语。
毒液虽然被吸出来,但由于处理得迟了,还是有一部分在体内扩散了,所以他的神志还未完全复原。
“你不要死,你不会有事的!”寇眉生抓起他冰凉的手握住。
“昭昭,对不起,”冰凉的雨滴不断落在脸上,涣散的瞳孔一点点恢复清明,他轻声道,“跟我回去吧,我们抛开从前那些恩怨好不好。”
寇眉生不作反应。
他好像还欲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她沉着脸,木然道:“我救你,不是因为我原谅你,也不再有下一次,听到没有?”
连琮无声地弯了弯嘴角。
“我对你没有牵念,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了。”终于说出口,她一下觉得解脱。
连琮没有一点声音,恍如并没有听见她的话,静静地什么也不说。
“连琮,我从来没喜欢你,”她咬了咬牙,“以前和现在没有喜欢过,今后也不会!”
寇眉生将目光移到他的脸上,可是一看到他毫无血色的嘴唇,还有那双疲惫的眼,立刻又别开。
沉默许久,他问:“所以,你还是要离开我吗?”
“是。“她不愿多说,冷淡地回答。
连琮抬眼,几不可闻地叹了声,淡淡地笑了笑:“昭昭,你不必特意告诉我这些。”
他的面色出奇的平静,无喜无怒,好像完全没把她的话听进去。
寇眉生凝视他,没有回答。
山里寒冷,雨雪缠缠绵绵,织起一张细密的网。心也似双丝网,其中千千万万结。
如果说当年他自己选择离开金陵,在冰天雪地行走时,觉得是明明近在咫尺的幸福被自己亲手推开了,那这次算什么。
是醒悟终于失去心头所爱,种种往事,全部化成了虚幻的泡影?
腥甜再次涌上来,他尝到了口中散开的浓重血腥味,他强行将那口就要吐出来的血憋了回去,挣扎地撑着身体坐起来,犹如一贯以来那般清高的姿态。
“昭昭,如果你真的想走……那就走吧。就像你说的,你和我已经两不相欠了。”
她没有动。
“你的腿也受伤了,回去以后好好清理伤口,不要落下隐疾。”
寇眉生面无表情地扭开脸,眼底泛着细微的湿润。
眸色深浓如墨,连琮轻声道:“其实,你不回去是对的,离金陵越远越好……”
这算是告诫吗?他还管她去哪里?他把她当作什么了?经过那些事,他仍是想控制她的行踪?
寇眉生不温不火地盯着他:“我的事用不着你费心,你先管好你自己。”
她用力抿了下唇,站起身,慢慢退后两步。转身向前小跑了一段路,然后又停下,拖着沉重的双腿走。
猛地,她停下来,回过头看向他。
“我去附近找找看有没有草药能够抑制你的蛇毒。”
他整个人未动,树荫映下的影子却左右摇晃,窸窸窣窣发出细碎的声响。
他仍是坐在原地,见她回头,似乎愣了一下。
手中紧抓着那几颗从地上捡起来未吃掉的榛子,柔和圆润的棱角仿佛还带着火烤后的余温,熨帖地贴着肌肤。
他将它们牢牢地握住,唇角浮上一丝满足的弧度。
风习习,雨泠泠,草木飘摇。
他总是对自己说,她跟别的女子没什么不同,然后一边利用她,一边实行复仇的计划。他以为自己该对她厌恶至极,留在她身边,也只是为了要她好好看着,曾经被她的亲人践踏如泥的人,如今翻云覆雨,轻易便掌管她的生死!
但是,当他搂着其他女人,一碰就感到厌烦,却情不自禁地想起她的脸,她的声音,她的笑容,甚至连她哭泣的模样,也使他心中跟着揪起来。
他对孙兰蕴好,不过是借着名义转移注意力,因为他太清楚自己的感情,根本不想放开她!
连琮无奈地勾起嘴角,舒了口气。
是他亲手折断了她原本可以自由翱翔于天的翅膀,令她背负了沉重的枷锁,再也无法轻松地生活……若不是情到深处,又怎么会柔肠百转诸多误解?
至今方知,他能忽视所有,却不能不顾她决然而去的身影。
“谢谢你……还肯来找我。”扣扣没事看清他微张的唇,无声地说着这样一句话。
他微微眯着眼,不动声色地望着她,日光照在他身上,也染上了沉寂。
寇眉生没来由的一阵心悸,禁不住蹙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