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降绵绵细雨,春寒笼罩着连绵的山峰。
阴霾而静谧的苍穹下,所有景物都沉浸在寂静中,此时却响起不合时宜的声音——
“让我进去,你们别拦着我!”
军帐中肃穆的氛围被打破,正与下属讨论战况的谢玄突然听到外面的一片吵嚷声,不由皱了皱眉。
众位将士面面相觑。
刚提到新兵营的训练暂时告一段落,只等来年开春拉到野外实战演练,然前线战事吃紧,是和月羌人打仗的关键时期,谁敢不识时务在这时候吵吵闹闹。
谢玄冷声问:“怎么回事?”
“属下出去看看。”李鄞得到他的允许后,走出了营帐。
没多久,他折返回来,神情似乎有些为难。
谢玄见他一副欲说还休的模样,心里更加烦了:“说,什么人在闹?”
“是……是个姑娘,她吵着非要见少将军。”李鄞看了眼其余几人,小声开口。
姑娘?众人好像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顿时瞪圆了眼睛。
谢玄一愣,自然也没料到有这样的事。
但他想想,除了妻子,根本没有未与其他姑娘接触过,更别提知道军营所在地。
李鄞说:“我告诉她,军营重地,女子不得进入,可她非赖着不走,还闹着说如果见不到你,就一直在外面等你。”
还有这么大胆的女子?
大家心中的好奇感又多了一层。
谢玄揪紧了眉头,他实在想不出是谁如此胆大妄为。思忖片刻,拂袖出了帐。
他倒要看看,哪个姑娘这么胡来不识趣!
营地大门前,绿乔焦急万分地望着里面,犹如热锅上的蚂蚁。
她冒着偷偷溜出宫的罪,根本无心顾及长途跋涉后身体上散架般的痛楚。自从知道寇眉生离开,她就一直十分担心,更别提后来从侍卫们的闲聊中得知有人冒充谢玄给寇眉生写信……
这明显是个把寇眉生引走的陷阱,虽然她不清楚对方的目的,但她清楚寇眉生会遇到危险。
寇眉生到底怎么样了,是受伤了还是出现了意外?
她忧心忡忡,没有办法,唯一能想到帮忙的人就是谢玄了。所以,拼死也要见到他。如果她早一点听到这个消息,寇眉生也许不会发生这种意外。
错在她!
当看见那个人慢慢走来时,绿乔已经无法心平气和,大声喊道:“小玄子!”
听到这微微熟悉的声音,谢玄有短暂的诧异,直到走近,看着眼前满脸焦虑的少女,才恍然道:“是你……”
“是我,你还记得我吧?!”绿乔立即回道。
少女身上的衣服破损不堪,脸上和身上沾了不少泥泞草灰,整个人看起来仿佛是个小乞丐,唯有那双眼睛依旧神采奕奕,透着明珠的光芒。
“你怎么在这里?”谢玄下意识地问。
擅闯军营,这是百姓须忌惮的事。普通人都对军营避之不及,不会乱入,她为何突然出现?况且,此地隐秘至极,不可能有人轻易知晓。
绿乔不知道他的心思,一心想着救寇眉生,顾不得许多,连忙说:“眉生不见了,宫里有人冒充身份以你的名义给她写了一封信,她看完信后就出了宫,几天过去了一点消息都没有,我担心她遭到不测……”
一想起这些铁面无情的士兵,那么无礼地对待自己,死活不准她进去,她就气得牙痒痒!
哼,若不是有求于人,她犯得着跟他们在此胡搅蛮缠?!
还未等她说完,谢玄就长眉一扬,打断道:“你说有人冒充我给眉生写了一封信?信上写了什么?”
“我……这我就不知道了,我也是无意间听到几名侍卫说起,好像这件事跟大将军有什么关系……”绿乔顿了下,记起自己带的药,又把紧紧攥着的包袱打开,“我顺便给你带了些药来。之前见你关节不好,敷过药包后有所好转,自己又做了些,想着送给你。”
她迅速把包袱丢给他,却将自己被针扎得到处是眼的手背到身后藏起来不让他看见。这多丑啊,她才不想让他看见呢。
谢玄看到包袱里大大小小的药包,皆是由她亲自缝制,虽然针线难看,但确实是用心做出的。隐隐约约,还可以闻到草药淡淡的香味。
“为什么送我这些?”
绿乔并不是个难懂的人,喜怒都写在脸上,所举所动一目了然。
闻言,绿乔脸忽然红了下,为了掩饰什么似的,心虚地摆摆手:“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我就是看你身上有毛病,做做好事!”
做做好事……而已吗?瞅着少女脸颊可疑的绯红,谢玄不由心中失笑。他不是情场高手,却也并非榆木疙瘩。
他感谢她的心意,只是,怕无法回应她的这份期待了。
先不提他已经娶过妻子,虽然妻子因病故去,但他对妻子那份感情始终没有改变。再则,眼下领兵打仗,事关重大,他不想二人多有纠葛。
她若不说,便当不解最好。
绿乔秀眉微蹙:“算了,不说这事了,救人要紧。眉生单独出去了这么久也没有半点回音,很有可能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我一个人势单力薄,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找到她,你能不能派人到周围搜搜?”
谢玄容色一整:“你说她是因为一封信被叫走的,而且信上内容还有可能跟大将军有关?”
倘若真是大将军那边的人动了手脚,故意把寇眉生引出宫,目的何在?皇上如今在西边的战场,难道……他猛地一惊,难道皇上那边出了什么事?
大将军是故意把寇眉生当作诱饵,要让皇上分身乏术?!
绿乔面色焦急:“是啊。”
如今寇眉生音讯全无,也不知是生是死,她实在担忧得很。
听着她的描述,谢玄眸光一敛,疑惑更深。如果皇上那边真出了什么问题,怎么没有人传递消息?
他抬头望了眼对面的丛山峻岭。这中间地势险峻,隐蔽不易被发现,一般人绝无可能翻越。
“我会派人找,但找不找得到,不敢肯定。你先回去吧,这不该是你来的地方,有消息的话,我让人带话给你。”
“那怎么行,我若就这样回去了,哪里安心!”
“你放心,我说到做到,答应了的事一定竭尽全力。”
“不行,”就算他保证,绿乔始终静不下心,“我要在这里等她,必须看到她平安回来!”
谢玄声线微沉:“你不回去,莫非想留在营地?”
绿乔不假思索地点头。
“胡闹!你是女子,军营从不留女子,违者当罚。”谢玄面无表情地说。
绿乔表情不快,撅了下嘴巴:“事情紧急,你就不能通融一下吗?好歹我当初还救过你,你不能忘恩负义,不留一点情面吧?”
见他没反应,绿乔继续道:“你是将军,整个军营都听你的,还不是一句话的问题!”
“正因为我是将军,下面的人都看着,更该以身作则,不能徇私坏了纪律,否则何以号令三军?”
“你……你这人怎么这么迂腐!”
“回去吧。”谢玄不再欲和她多说,转身就走。
“你给我站住!小玄子,你回来!”绿乔愤愤不平地大喊,刚想跑过去拉他,脚下一动,立即被旁边的两个士兵挡住了去路。
她推不开他们,眼睁睁看着他的背影越走越远,消失在营帐里。
她愕然,真没想到他跟这些木头兵一样,气得咬紧了贝齿,狠狠跺了下脚,瞪着他离去的方向吼道:“我是不会离开的,在没看你找到她回来前,我就在外面等着不走!”
她的喊声并未让他改变决定,回到帐中的谢玄神色从容,接着和将士们讨论刚才的话题,似乎没发生任何事。
众人只悄悄互相看了眼,各自用目光交流,也噤口不语。
心内着实好奇,那少女究竟什么来头,不知礼数,竟敢对位高权重的少将军大喊大叫。
谢玄冷睇大家一圈,视而不见。
帐中的气氛渐次又肃穆起来。此番议事,临到深夜方止。
将士们掀开帐子,便被扑面吹来的冷风和寒意打了个哆嗦。遥望天边,半颗星子也无,昏黄的半月朦朦胧胧,像罩着层薄纱。
整个营地异常安静,唯有来往巡逻的士兵整齐的脚步声和篝火燃烧的噼啪声。
谢玄没有马上休息,而是从案上抽出地图,倚在灯边看了半晌。他思索着绿乔的话,因为没有准确的消息来源,也不能证实是真是假。
现在正与月羌战事焦灼,每一场战役都关系着接下来的利弊处境,绝对马虎不得。
冰凉的雨滴随着被风掀开一角的帐布飘进来,无端多了几分萧瑟的气息。
灯火明明灭灭,他揉了揉疲倦的太阳穴,起身往外走。风雨淅沥,冷寒的天气实在不是行军的好时节。
“姑、姑娘,你没事吧?醒醒。”远处蓦然传来一道声音。
谢玄轻捏眉心的手一顿。
缓步踱去,距离大门两三丈远,他就看到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少女。旁边的一个小兵边用手轻轻推她,边急急地唤她。
可她毫无反应。
“这是怎么了?”
听到身后响起的声音,士兵回头一看是将军,慌忙直起身答道:“禀、禀将军,我看见这位姑娘一直站在外面,刚刚突然倒下去,怎么喊都喊不醒……”
听完他的话,谢玄一时无言,这丫头怎么如此倔!
不是答应了会帮忙,他又不是言而无信之人,她为何偏偏赖在这不走?
“醒醒。”他上前蹲下身,用力摇摇她的肩膀。
但不管他怎么叫她的名字,她依然紧闭双眼,当他的手放在她的脸颊处,才发觉皮肤滚烫,身上的伤痕也逐渐在溃烂。
她不是装的,而是受了伤,加上站在雨中淋了几个时辰,精疲力竭了。
从未遇到过这样脸皮厚的女子,谢玄不知是该感到无奈还是心烦,在士兵惊讶的眼神中,他手臂一伸,将她从地上捞起来抱在怀中,折返向营帐。
梦里回到家中,绿乔抬了抬眼皮子,可是脸上好热好热,身上倒如坠冰窖似的冷,冷得人牙齿磕磕碰碰,抖个不停。
难道下雪了?她瞧阿爹不在,正好溜出去和弟弟到雪山玩。那里可美了,雪花从天空慢悠悠飘下来,一片一片,像洁白的羽毛……谢玄肯定从没见过那么大的雪,不知道山里有多漂亮,皇宫里的一点也比不上啊……
为什么她总是想起谢玄,他那么不识风雅,一点儿不明白她的心思。心里不禁有些酸酸的,不,其实他也没有哪里做错,只是她希望他不单单把自己当成个普通朋友……
她想,第一眼看到谢玄的时候,她应该是喜欢他的。她这样的姑娘向来如此,对待感情从一而终,喜欢上哪个人,定会不顾一切努力争取。
他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他走的那天,一翻身就跃上了马,说:“多谢几日照顾,这些就当做诊金,聊表我的谢意吧!”
她才不想要他的什么诊金呢,如果真感谢的话,还不如抽空来看看她。他走了以后,她回到宫里就开始收集药材,亲自缝制药包。兴许他看到这些,露出吃惊的表情,想想便美滋滋的。
昏睡半晌,绿乔睁眼的时候,有月光稀稀疏疏地从帐布的缝隙漏进来,照得里面不至于黑漆漆。她全身冰凉,微微颤抖,发现自己身上竟然裹着厚厚的皮裘。
虽然这皮裘是寻常的狼皮,可还是十分保暖,她终于清楚自己在发烧,除了皮裘,上面还盖着一床棉被,她就跟粽子一样圆滚滚的。
视线移动,谢玄就坐在一边的矮几前看书,瞥见她缓缓醒来,他不声不响地起身,把一只碗搁在她身旁。碗里的褐色液体冒着热气,她的手指碰到那只碗,很烫很烫。
“把姜汤喝下去。”他的声音没什么起伏,神色也略不耐烦。
绿乔身体虚脱无力,连说话都像蚊子哼哼:“我……我拿不起碗。”
她向来极少生病,一个手指头也数得过来,而其中一次病把她折腾得死去活来,此时因受伤导致并发症,一病竟然就非常难受。她尝试端碗,但试了几回都手腕无力发酸。
她根本没有精力思考,也懒得想他为什么弄了碗姜汤,唯一感受清楚的是,这营帐里比外面暖和许多,虽然并非特别舒服,但毕竟挡住了风雨。
谢玄眉一皱,坐到床边将她扶起来。
他今日此举已是破例,在这非常时期,又摊上个不识时务的丫头,不知道日后会生出什么事端。为今之计,只能令军医赶快把她的病治好送走。
无论如何,必须把她送回家,绝不能待在营中。
至于答应她的事,他自然遵守诺言,既要搞清楚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也会派人暗中搜索寇眉生的行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