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夜的黑沉还没彻底消失,因着几片游移的云朵,明暗不一地交杂。清晨的风颇有些冷,寇眉生快步走在乱石杂草中,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回到树下时,却没有看到连琮,只有那件几近褴褛的黑袍孤零零地扔在一旁。
她呆了呆,手一松,怀里的果子全部掉到了地上。
那冒出地面盘综交错的树根间,分明有一滩风干后的血迹,即使被泥土盖住了些,可还是让她看见了。
寇眉生左右看看,根本没发现连琮的身影。又绕着附近寻找,依旧看不到他。
“连琮!”
可空空的林间,只飘荡着她的回音。
心里忽然一阵莫名的慌乱,只觉得凌厉风声,不断从脸颊掠过。林子里一片寂静,似乎没什么异常。
她站了一会儿,坐到他刚才靠坐的树下,头微微后仰。
她看着那件黑袍,就这样坐着,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她忽地察觉,身后树林中原本安静的气息出现了微弱不寻常的声响。
当她霍然抬头时,那道熟悉的身影蓦地跃入眼帘。他从一丛茂密的花草间拂叶而出,虽然身体的血迹犹在,但脸上的污垢已经消失无踪,恢复了原貌。
寇眉生怔了下。
而显然,连琮在看见她时,也微微愣了一瞬。
“昭昭,你还是回来了。”手捂着伤口,他看着她,慢慢走近。
她明明可以离开,不管他,可她没有这样做。
无论再怎样的情况下,她都没有丢下他,这是不是意味着……她实际上是有那么一丝在意?
寇眉生站在原地不动。
连琮缓缓走了过来,步履蹒跚,面色苍白毫无血色,只觉全身一阵摧骨的剧痛,几乎要裂开似的,再也支撑不住,颓然坐倒。
“你去哪里了?”她问。
他拭去口角鲜血,低声道:“我需要清毒。”
趁着还清醒的时候,他硬是忍痛把体内的余毒逼了出来,否则毒入心血,就算不死,也很容易使人陷入神志不清的昏迷中。
她点头,把刚才从溪边摘的一把药草磨碎,递给他说:“把这个吃下去,对你的伤有好处。”
连琮稍作犹豫,终于还是从她手上接过,把那些散发着奇怪味道的药草全部吞了进去。
寇眉生扫视了一遍四周,说:“如果休息半个时辰,你能走了吗?”
他颔首。
她不发一言地扬起下巴,看向远山。
苍穹浩瀚,环盖大地。乌黑的浓云层层堆积,遮住了阳光,细密的雨雪从天空落下,冷风吹来,淅淅沥沥,飘到脸上。
连琮随她的视线仰望灰蒙蒙的天空,半晌,才收回目光。
连绵的山岭耸立在新生的黎明之中,朦胧神秘。
寇眉生就并肩坐在他身旁,一掌之隔,他只觉得空气中好像浮动着隐隐幽香,淡淡传来,从鼻端飘了进去,渗透自己的心间。他忍不住侧头向她看去,却见她一眨不眨地望着远处,眼波如水,竟泛着些许柔和之意。
一时之间,山里的寒气好像也不觉得冷了。
她的唇角,在晦暗的晨曦中,扬起了一丝浅浅的笑容,就连她的眼睛,在黯淡的天色间,也变得明亮了,像是想到了什么高兴的事。但她却没有看到,在她身边,有另外一双深眸,牢牢地凝着她。
没想到,他们竟似是这世上最靠近的两个人,只能相互扶持,共同迎接未知的磨难。
从来不曾发觉,甚至连当初他们二人在芳菲宫朝夕相处的那么多年中,他也没有感到自己与她如此刻这般的接近,半晌,他忽然道:“昭昭。”
闻言,寇眉生转头道:“怎么了?”
连琮凝视着她,心慢慢软下来,问:“你为什么回来?”
寇眉生轻轻皱了下眉,把视线缓缓移到自己的脚尖上,眼底仿佛也出现了似有似无的迷惘,喃喃道:“是啊,我为什么回来呢?”
这又不是非做不可的事,她为什么回来?
两人的头顶之上,苍翠的树叶在冰凉的山风中轻轻摆动着,窸窸窣窣,好像也在低低诉说着什么。
连琮注视着她:“昭昭,在芳菲宫的那段日子,包括之后的时间,以及昨天,我从来没有忘记。”
笼罩在眼中的低落渐渐消散,他的声音听来似乎也有些幽远:“原来在黑暗里,就算濒临死亡,也可以有人陪在身边不离去。”
寇眉生低头,静静地坐着。
一只略带凉意的手伸了过来,他的掌心轻轻覆在她的手上,从她雪白的肌肤上,传来柔软的暖意。
他从怀里拿出两颗冷掉的榛子,拂去面上的灰尘。
“讨厌我的人有很多,讨好我的人也有很多,我得到过无数奇珍异宝……”他看着她低垂的睫毛,微微笑了笑,“但即使世上所有价值连城的宝贝全放在眼前,也比不上你为我烤的这两颗野果。我这一生中,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就是你昨晚烤的榛子。”
一刹那,全世界的声音,仿佛蓦然都消失了。
只有他深邃的目光,平静却又深深地簇拥着她。
以前的连琮是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的,她甚至觉得他此刻是被什么妖魔鬼怪附体,一时失去心智才会做这种煽情且极其不符合他本身一贯言行的事情……
听到他如此说,寇眉生只是身体轻轻一震,继而无动于衷地抽出手,听不下去了:“你别说了。”
连琮看着她,笑了一声道:“我说的是真的。”
寇眉生顿时无言以对,良久,才平淡道:“你找到出路了吗?”
他们已经在山里走了大半天,可走来走去,始终觉得在一个地方绕。要是时间拖久了,保不准会被月羌人找到。
连琮应道:“没有。”
寇眉生扭头,淡淡地说:“那你就打算死在这种地方了吧。”
连琮平静下来,方才眼中隐约的柔情散去,的确如她所言,如今最重要的是先找出路逃出这里才是,于是问道:“你刚刚是去探路了?”
风雪夹杂雨丝打在脸上,寇眉生摇头,两人对望一眼,他正色道:“这山中地势复杂,难辨方向,恐怕还要费很大工夫。”
生死当前,寇眉生默默点头。
休息了半个时辰左右,他们再次动身。
因为清理了余毒,连琮的状况比先前好一些,虽然身体比较虚弱,但总归神志是清明的。
两人在这密林中合力寻找,仔仔细细地查看每一处走过的地方。寇眉生甚至不顾他的反对,执意留下了记忆,以便不走重复的路,可结果没有改变。
当他们重新回到那棵树前时,看到对方的脸,神色都暗淡了下来。
寇眉生被冷风吹得瑟缩了下身子,轻声道:“难道我们真的走不出去,要困死在这里?”
他们一直在同个地方绕圈子,不管怎么走,最后都奇怪地回了原点。她很清楚,他们迷路了。
难怪很少有人进山,她从不知道,这山里居然如此寸步难行。如果不是经常出行此地的熟人,极有可能绕晕在里面。
连琮背对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寇眉生也沉默下去,突然之间,死亡的阴影开始随影随行罩住了他们。
许久,在一片无语的死寂中,连琮忽然起身,往前走去,寇眉生微感诧异,立刻道:“你做什么?”
连琮咬紧牙关,道:“你在这里等着,相信我,我再去找找,一定会有出路的。”
而在他心里,还有一句没有说出口的话,在久久回荡:不能在这时候死,就算死,也要死得其所!
连决明想要他的命,他绝不会如对方所愿。
当她两次离开,却最终为他回头,飘飘然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候,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既然能够舍弃生死,哪怕粉身碎骨,他也必定要带她走出去!
寇眉生怔了怔,却没有动作,只疲惫地坐在树下,不作声看着他孤傲的背影,在这苍茫的天地突然迸发出强烈的求生意志,那般震慑。
他不停地搜索,一遍,两遍,三遍……
荒凉的山林里,雨雪仍旧没有停歇。
寇眉生记不清他究竟来来回回几次了,每一次无功而返,但他仍不灰心。也不知道他的求生欲为什么如此强烈,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直到他的脚步沉重得再也迈不出一步,彻底没有了力气,连琮经过她身边,一个趔趄倒了下来,重重地摔在地上,昏了过去。
寇眉生怔怔地看着,迟疑了一下,蹲到他面前,把他的身体翻过来查看一番,知无大碍,只是劳累过度,加上伤势未愈才暂时陷入昏迷,这才放下心来。
可她蓦地一呆,无意识地开口:“他没事,为什么我会感到松了一口气……”
这个念头电光火石般的在她脑海掠过。
寇眉生向他看去,和从前别无二致的俊美脸庞上,因受伤与倦怠显得有些憔悴,连嘴唇都是苍白无血的。
她凝视半晌,忽地见他干裂的薄唇张了张,像是在说什么。
她俯下身去,听到他呓语般轻声说:“若……若我们注定一起死在这里……至少有个人陪,不必孤独一人也好。”
跟他一起死?她才不会给他陪葬呢!
寇眉生回到溪边取了些水回来,又把野果捡起来,和着水想喂给他吃。
也许是昏迷的原因,连琮一点都吃不下野果,只是在她的扶持下迷迷糊糊喝了口水,却没有立刻醒来。
野果虽能勉强果腹,暂时遏制住饥饿感,但终究缺少必要的营养。他们俩都有伤,况且他的伤势还不轻,只靠这点东西根本撑不了多久。
忙了半天,她自己也累了,抬眼望望灰白的天空,抱着手臂渐渐阖上了眼,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寇眉生朦胧醒过来时,是被一阵鸦雀的叫声惊醒的。
那几声鸦雀在荒山野岭里尤为刺耳,接着就传来异动的声响。
她马上站起来,而连琮恰好也在这时候睁开了眼,跟着起身,和她同时向传来声音的方向警惕地望去。
寇眉生拔出了匕首。
转眼间,十多个手持利器的黑衣人仿佛凭空跳出来似的,从林子深处钻了出来。二话不说,将他们团团围住。
“陛下,您真是让我们好找!”
陛下……这么说,这群黑衣人是追杀连琮的人,不是来找她的那些月羌士兵。
寇眉生看向连琮,却见他脸色阴沉。
“皇叔的能耐也不低,只不过,他做这些事,朝中的元老知道吗?”
她一愣。
皇叔?这么说,这群黑衣人是连决明派来的,连决明已经跟他撕破脸皮了?
为首的黑衣人哼笑一声,目露凶光:“知道又怎样,不知道又怎样?现在大将军和大臣们可是一条船上的人,而陛下不过是莫名失踪,注定成为刀下亡魂!”
料到连决明定是打探到自己悄悄出行,所以才敢这般猖狂,连琮牵起嘴角笑了下:“是吗?只怕襄王有梦,神女无心。你的主子如果真以为大臣们对他言听计从,那真是可笑至极。”
“可笑不可笑也不由陛下来评论了!”黑衣人举刀相向,“兄弟们,大将军有令,第一个拿下他人头的人,重重有赏!”
话音才落,又瞥向一边站着的寇眉生,眉头皱了皱。
“姑娘,不管你跟这个人有什么关系,奉劝一句,离得越远越好,否则我们的刀不长眼睛!”
寇眉生却缓缓走到连琮身旁,恍若未闻地说:“你们是大将军的手下?”
黑衣人不明所以,只是点了下头。
寇眉生的眼睛似乎怪异的亮了起来,慢慢浮起了一片冰冷的雾气。
她一字一句地说:“那我就不能让你们活着离开这里了。”
黑衣人们相视一眼,不约而同笑起来,说不出的轻蔑。
“姑娘,我看你也有伤在身,怜香惜玉,有意放你一马,只要你不和他在一起。但你如果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咱们可就没法客气了。”
寇眉生紧紧地捏着匕首,愤恨的神情渐渐蔓延在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