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亏山上的追兵已经来回搜过许多次，料不到两个受伤的人顺着山崖到了山下，所以这偏僻的地方，搜查的人并不仔细，只骂骂咧咧地咒骂阴沉的天气，胡乱地看了看四周就离去了。
两人蹲在半人高的草丛中，安静地等待他们走远。
“若有一日，必须在江山、美人中抉择，你将如何？”男子忽然轻声问。
寇眉生动了动嘴唇，下意识思忖，却无法回答，最后耸了下肩：“我是个女子，不会有这种烦恼。”
他费力地笑了笑，往日风采不再，冷漠的神情多了几分憔悴。
或许，只有自私一次后，才将懂得如何无私。
就如同情之一字，没有领悟前，只想着占有、束缚，而真正深入，却是哪怕自己百般折磨，也要盼对方幸福。
“我需要睡一会儿，你记得叫醒我。”
话音刚落，他便闭上了双眼。
类似的画面在眼前倏忽而过，长庚的身子僵住，寒意源源不断地袭上背脊。就好像舅舅在梦里对自己说：“别担心，我只是去睡一会儿。”
这样温柔地笑着对她说话的人，从此再未出现，如果这一次……
她心中一恸，抓着他的手腕把了下脉，神色顿变。粗粗检查他的身体，随着检查，脸色亦越来越难看。
为什么是连琮？
不会的，不是他！
虽然她一开始就已觉察到蛛丝马迹，但总是极力否认。她认为他不可能出现在这里，这里也不该是他出现的地方。
到头来，躲了这么久，绕了个大圈子，居然回到原点。她愣了许久，无力感袭上心头，几乎本能地想立刻逃开。
然而，他刚才为救岌岌可危的她，应该受了很大的坠力，内脏受创，没有及时治疗和休养，本身伤没恢复，现在的症状更加恶劣了。
即使他一声不吭，也未表现出任何痛苦的模样，身子却不停地在微微颤抖，肯定很难受。
两难的选择，脑子里似乎有两个主张不同的人在激烈地打架，一个说救，一个人说走，互不相让。
寇眉生颓然地坐到地上，捂着脑袋觉得像要炸裂。
不，不杀他，也不该救他，马上撇清关系才是最正确的决定！倘若扯上关系，不是又回到从前了吗？做的一切不都白费了吗？
“你不要睡，张开眼醒来，回答我！”她摇了摇他的肩膀。
混沌中，谁在叫他？有谁会为救他而来？
他的生命之中，谁能为此驻足？
眼前仿佛蒙着层浓重的大雾，潮水似的冰凉又一阵阵从心底涌上来，扩大到四肢百骸，他微弱呻吟，接着被人握住手，轻轻拥抱住了他。
那人身上，透着淡淡的，犹如嫩草晨珠的味道，那么温和，将他包裹。
“昭昭……”
下意识地想抱紧那人，唤着这两个字轻声叹息。不禁失笑，她怎么可能守在他身边？怎么可能如此抱住他？不过又是幻觉而已。
但知道在梦中，竟也觉得心生悦然。微微落寞的神情中，他唇角溢出一点笑意。
她的呼唤使他不得不撑开沉重的眼皮，终于，看到她眼里流露的惶恐。
“我很累。”他很想一直如此凝视她，为她的惶恐心生惊喜，但实在太疲倦了。
“累也不要闭上眼，你跟我说话，说着话就不会感到那么累了！”寇眉生一边用尽浑身的力气把他从地上拉起来放到自己背上，一边争取赶在追兵发现前尽可能走出搜索范围。
她像下定决心，咬牙道：“我带你离开这里，一定会，所以你不能睡！”
为避免伤情持续恶化，只有找到安全落脚的地方，才可以得到治疗。
寇眉生吃力地背着他，缓缓地，艰难地行走在千丈层林间。
飘飞的雨点打在脸上，他稍稍清醒时，看到铅云低垂的天空慢慢移动，一瞬恍惚，才明白不是天动，是她背着自己在走。
深一脚，浅一脚，好多次，趔趔趄趄之际，差点栽倒。
但她紧咬牙关，完全没停住的想法。
“昭昭，”雨水沿着脸颊滴下，他忽然低低开口，“不用管我，你自己走吧，把我放在一个隐蔽的地方就行。”
她头也不回地说：“趁着他们还没追上来，要走得越远越好。只要出了此地，我自然有办法彻底摆脱。”
“你要是真的不想拖累我，就别浪费时间在无谓的事情上。”
明知他是害死舅舅的凶手，怎么会救他呢？矛盾的心情五味陈杂，只是她自己也想不通。
前行的速度缓慢，他觉得五脏六腑都像泡在冰水中，越来越冷，四肢和感官也在逐渐麻木，思绪朦胧地回到很久以前。
轻轻的，仿佛在做遥不可及的梦。
最初，她也这样陪在他身旁，不顾所有人非议，但后来，望着那个身影慢慢消失，忽然就知道，他们的羁绊不过是刻画在这苍茫世间之中，苍白的伤痕。
他眼睁睁看着她离去，没有任何挽留的理由。心底空旷得像被风吹过的雪域，却又觉得有什么溢出来，然后烈焰焚身般生生刺痛了神经。
过去的恩怨如何，他不想再管，连同不容于世的身份，也不想理会，拥有的本就屈指可数，他只记得她，记得她是唯一永远想握住的曙光。
说他不择手段也好，满身血腥也罢，穷尽所有，不怕她不爱他甚至恨他，她也可以亲手了结他的命，但不能逼他离开她。
可现在，他竟毫无寂寞之感，也并不怨恨这个世界。即使重伤在身，心里仍是平静的，至少有她在他的身边，他能够欣慰地看着她，看着她，然后安然地入睡……
“连琮，连琮，醒醒！”
连续的喊声，将神志拉扯回来，他勉强看清她的脸，也看清她眼里的慌张与恐惧。
“我不是叫你不要睡吗？你跟我说话，跟我说话啊！你要是睡着了，我就把你丢在这里，让他们杀了你，或者让野兽吃了你！”寇眉生恶狠狠地大声说，想尽办法，不让他闭上眼。
他知道，她早对他的身份有所察觉，微不可见地笑了下：“我没睡。”
寇眉生轻飘飘地继续道：“快出去了，就快走出去了。到时候我可以找到医馆，甚至不用医馆，我自己也能治好你，你知道的。所以，无论如何，不要闭上眼！”
连琮半梦半醒，点头应了声。
不管她记不记得从前，她还愿意对他说话，还愿意留下不一走了之，对他而言，已经足够满足。
得她相伴，虽死……无悔。
汗水混着雨水打湿了衣服，寇眉生一面步履蹒跚地前进，一面不断说话：“你有什么想说的，都说出来，没有说的，讲讲你的身世也行，你从前一直没说过。”
为什么执着地不愿抛下他，她想，除了对过去无能无力的自己感到遗憾外，还有一些说不清的情绪夹杂其中。
或许那些点点滴滴积累的朝夕相处，即便她拼命忘记，潜意识却始终没有彻底忘记过。
“你……真的想听吗？”他嗓音喑哑，似乎想笑，却只发出若有若无的吸气声。
寇眉生发觉他的手冰冷僵硬，那种不可名状的紧张又攫住了心脏，她回道：“你说，我听着。”
等了良久，身后沉默无声。
她脚下一滞，连忙追问：“怎么不说？你快说啊！”
“我在想，要怎么告诉你才会相信……”连琮平静地开口。
如果真的要说那些话，实在太多太多。而他说出来，她是否又会信呢？到如今，不会吧。
他的气息越来越弱了，断断续续，寇眉生几乎已经难以感觉到他呼吸的动静。
她不得不重新停下，把他扶下躺在地上。他深谙官场上的尔虞我诈，也明白为人处世之道，更是懂得如何利用他人达成目的。
为了权势，在他眼里，大约是没什么是不可牺牲的。没有心的人，自然不知欢喜忧愁，不明快乐痛苦的人情滋味。
将他的头放在自己的腿上枕着，寇眉生专注地低头看他，温柔地说：“连琮，你不要闭眼，你跟我说话，你说什么，我就听什么。”
“嗯……”她难得的温柔令他甘之如饴，纵然身体的每根骨头都在发冷，还是不愿把自己沉入睡眠。
“昭昭，给我唱首歌好不好？你以前喜欢那么喜欢在我面前哼哼，只是后来不怎么唱了，我……想听听。”声色平缓，他的眉目间浮现出微微的向往与惋惜。
前尘种种如烟，而他的声音适时打破了寇眉生遥远的回忆。
“昭昭早就已经死了。”寇眉生纠正。
看她不解的扬眉，他微垂眼睑，掩住眸中情绪，静静道：“算我的请求。”
他幽深不见底的眼，有晦暗光影闪过，然而待她细看，却只见他极缓极淡地笑了一笑，清俊的面容上那些压抑掩藏得太深，复杂难以言说的情绪还来不及解读，已烟消云散。
寇眉生有一瞬失神，震惊。或许她是第一次听他说请求这样的字眼。
这个词太新奇了，他这样翻脸比翻书快的阴险小人，也会有求人的时候吗？
收敛起自己不和时宜的思绪，像看怪物似的看着他，唇边带起一丝嘲讽而冷冷的笑意，寇眉生轻声说：“到了如今，你以为我还能心平气和地做这样的事吗？”
以往对他的话言听计从的昭昭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现在的她，是跟他毫无瓜葛的人。
暌违许久欣慰的温存还未褪去，伤痛骤降，连琮恍然须臾，终究别开视线：“没有谁会逼迫你，如果这是最后一次听到你唱歌，即使我真的死了也没多少遗憾。”
她忍不住冷笑一声，声音冰凉入心：“你死你活，与我何干？”
交错的痛楚让他吸了口气，仿佛根本没有理会她尖锐的话，仍然深深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冷静地说：“倘若我告诉你，一切不是你看到的，想象的那样，你是不是也不肯相信？当日的事事出意外，我也没有料到皇叔会……”
“没有料到？”寇眉生打断他的话，眼睛酸涩，“那又怎样？你会阻止一切，会选择放弃吗？”
不会的，他巴不得舅舅死。这样，他又借刀杀人铲除了个对手。
脸色浮现出一抹极致的疲惫，连琮的声音却喑哑而淡漠：“昭昭，我从不否认自己不是好人，在这件事中，我虽然算不上毫无牵连的人，但绝不是你认为的那样。”
“你想要证明自己无罪，那就找回我舅舅，让他平安无事地回来。”
他沉默下去。
寇眉生悲极反笑，讥嘲道：“你也知道，你做不到的。”
她的脸在眼前模糊成数个，分不清楚哪一个是本来的。在她质问的眼神中，连琮平静地说：“已经发生了的事情，我没有办法改变。”
“难道迫害同宗是帝王之举？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便要赶尽杀绝？百姓看不见宫中的血腥，你还不清楚？”
她说：“我不想听你的解释，这些解释对我来说也无用。”
越来越疲倦，几乎快合上双眼，连琮顿了一顿，带着些许淡漠：“这是你唯一想要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