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眉生把红丝线一圈圈扯掉,良久才低声说:“谢玄他已经娶过妻了。”
绿乔的手顿住。
“先不管他如何想,他的夫人与他曾是鹣鲽情深,两个人感情非常好的,即使他的夫人因病故去,这么多年他也始终没有续弦,足以见他的心思。”
“我想到了的,”绿乔把香囊收起来,眼睑低垂,看不明情绪,“他那样的人,应该是早有了家室。我明白你担心我应付不了,可有的事也许是注定。”
她别过脸看向寇眉生,逆光的脸庞带着少见的平和之色:“就好像,你明知道皇上也有妃嫔,却仍旧不会离开一样。虽然我不知道你们是怎样相识,又为何曾经分别两处至今不在一起,但看的出来,你很重视皇上。”
她有一肚子的谜团,很想全部向她问个清楚,可看寇眉生的样子,并不打算在这时候把一切坦白。她知道寇眉生和自己有所不同,做什么事一定有理由,不会仅仅因为感性就彻底流露所有的情绪。
有天真的一面,也有谨慎的神色,行事自有分寸,然而不管怎样,真诚和坦荡从未消失。
寇眉生语带歉意道:“绿乔,我……”
“你不必自责,也不用特意解释,你这样做是有不得已的原因吧。”
“我不是故意瞒着你,等到合适的时候,我会慢慢告诉你。”
眼眸明亮,绿乔抿唇一笑:“我相信你。”
她的大度与明快让纠结在心底的疙瘩稍稍消了些,寇眉生笑着说:“你的心意没有改变?”
绿乔用力点头,若问这世上她能够肯定的东西,除了这份一见如故的友情,就是这件事了。
“第一次看到他,我就有种莫名的熟悉感,觉得跟看到亲人差不多,想这个人明明受重伤看起来很虚弱,却透着坚韧,好像无论如何都难以摧垮的钢铁。”
绿乔继续道:“我从来没有这样为一个人喜悦过,担忧过,看着他受伤自己也好像在疼,看着他笑的模样心里也感到快乐,看着他指挥军队英姿勃发的气概,也跟着激动。你说,这种心情会容易变吗?”
寇眉生微笑着答:“应该不容易。”
有的人,即使穷尽一生无法相濡以沫,反倒两相生厌,而有的人,第一眼见,就一眼万年再难容下其余。
这大概就是缘到了,自然来临。
绿乔说:“我不要求他做什么,在身边看着他就很好了。”
寇眉生撑着下巴轻叹了口气,郑重地说:“你没有想过嫁给他吗?至少他给你个态度,这对你的将来很重要。他要不是傻子,怎么可能看不出你的心?不要不明不白地纠缠。”
虽然以她的身份进入将军府,是没法动摇那位夫人的位置,但她到底是个姑娘,总要比被人背后指点好。况且,按她的性子,根本不在乎这种事,她在乎的只是待在谢玄身边吧。
一缕乌黑的秀发从耳畔滑落,拂过剔透的面颊,绿乔难得微微腼腆,犹豫了下道:“我想过,但这不是我决定了的事。”
换作其他女子,很难这样大胆地表明爱慕,只会被人认为不知廉耻,没羞没躁,而她直言不讳,是相信寇眉生是唯一知心的朋友。
她不是那种善于藏得住心事的人,也不喜欢太扭扭捏捏,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索性说个透轻轻松松更好。
寇眉生握握她的手,舒展了眉眼:“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绿乔疑惑地看向她,琢磨着她为什么今天对自己说这么多话。
寇眉生对她笑了笑:“你放心,少将军他会娶你的。”
绿乔呆了呆,眼睛睁得圆溜溜,难以置信地问:“为什么?”
寇眉生摇头晃脑地说:“此乃天机,不可轻易泄露。”
绿乔啐了她一口,脸上笑容爽朗起来:“呸,神神秘秘,还当了算命的,你以为我要上当吗!你全在说我,自己怎么不讲讲和皇上的事!”
寇眉生瞅着她不说话,将笑压在喉间。
绿乔把她手指上的红丝线抽下来,然后一一理顺,重新编了几下说:“如意结是这样编的。”
寇眉生看她灵巧的手指飞舞着,自己却胡乱地打了好多个死结,不成样子。
绿乔还想说什么,突然有个小兵走来,支支吾吾地叫了声“姑娘”。
让他不用拘谨,要说什么就说,小兵面带尴尬,踌躇地挠挠后脑勺,才勉强对她说借一步说话。
寇眉生摆摆手示意绿乔跟去,不必在意她。
白天连琮和谢玄大多时候不待在军营,就算在营中,也几乎是在点将台亲自督促将士操练,或者在帐中商讨战况。
听说乌桓派了使臣到月羌拜见成坚,长庚联想到那日看到扎木多和连琮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秘密会面,多半与两国战事有关。
长年来,各国间实力此消彼长,因互定盟约而保持着相对和平的状态。大大小小激烈的战役虽然从未间断,也为土地争夺寸步不让,最终却会由于牵扯到多方利益偃旗息鼓。
在谢玄数年前以八百骑精兵孤军重创月羌军,又横扫其几座重要的边陲之地后,月羌不复昔日有恃无恐的雄风,但仍旧不容小觑。
尤其主战派对当年的惨败心怀恨意,加上垂涎江南富饶之地,一直蠢蠢欲动,频频骚扰西燕边境。如今集结大军攻打,目的已经昭然若揭了。
舅舅在位时性宽仁,实行赐物求和的国策,所以月羌人猖獗不已。但自连琮登基开始,废除了这一政策,整饬军队大大提高了战力,并派重兵把守边关,提防月羌人。
他不愿战乱祸及百姓,却也要捍卫一国威严,绝不容任何人践踏。
成坚纵有虎狼之心,奈何分身乏术,而各党派也分歧颇大,导致后援物资迟迟难跟上,反使自己陷入困境。
寇眉生独自在帐篷睡了一晚后,不想令将士们心生不平,有区别对待之嫌,主动要求和连琮住一个帐篷。连琮起初不同意,在她三番四次的纠缠下,终于无奈答应。
连琮现在不比以前,公事缠身,不可能时时和她待在一块儿。白天他要处理军务,还要操劳朝廷的事情,常常忙到半夜才回到帐篷。一连数日,他们唯一可以好好说话的机会,就是在他回来以后。
但寇眉生每次见他倦怠的脸色,还强撑精神和自己说话,就不忍心说太多。
这是一张很宽大的榻,中间放着张小矮几,矮几上只有两本兵书和一鼎香炉。小矮几的一边躺着连琮,另一边躺着寇眉生。
半月弯弯,遥挂在黛色的天际。
淡黄色的烛光轻轻跳跃,温暖着安静的空间。
寇眉生双手枕在脑后,盯着帐篷顶:“你觉得月羌什么时候才撤兵呢?乌桓的使臣去了月羌有四五天了吧,也该见到月羌的大王了。”
连琮笑着说:“这些事情你不要操心,我自然有办法解决。”
她翻了个身,从矮几下的缝隙看向他:“你别把我当小猪养,我没有聪明到洞若观火,但听听你的烦恼排解排解这点事还是能做到。”
“我没有什么烦恼,”连琮顿了顿,“我的烦恼是,你想的脑子里装太多。”
寇眉生哼一声:“人家想让我排解,我还不乐意呢!”
不知是不是因为萦绕在帐中的幽香平静了心神,倦意稍稍消减,连琮笑道:“你熏的什么香,味道倒挺好闻。”
寇眉生听他赞赏,心里溢出一丝喜悦和骄傲,笑眯眯地问:“想知道吗?”
连琮微微侧身,目光落在她略带狡黠笑意的脸上,低声说:“你这样子,倒有些像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意味。”
“对啊,我是黄鼠狼,小心哪天我就吃掉你这只鸡了!”
连琮眼里浮起若有若无的淡笑:“荣幸之至,那你说说你这只黄鼠狼安的什么心?”
寇眉生清清嗓子,小声说:“你既然认识了绿乔,应该看的出来,她是个单纯善良的姑娘,我希望她幸福,不想她受到半点委屈。”
连琮微一颔首,等她继续说下去。
“她那样的性格,就是一条道走到黑的,如果认定了一个人,手里心里眼睛里肯定都是那个人。”
连琮终于听出来她的意思,失笑地问:“你这是想让我做媒人吗?”
“不要说的那么难听嘛,”寇眉生瘪了下嘴,“我是诚心诚意地想让你帮忙!你是皇帝,谁敢不听你的。”
“昭昭,皇帝可不是拿来以权谋私的,”他微微停顿,见她皱起眉头,才接着云淡风轻地说,“但你让我帮忙,我怎么能不帮?”
“我就知道你最好了!”愁容顿散,她满脸高兴地说。
如果问她真正的想法,她不愿绿乔嫁给谢玄。
一是绿乔是个医女,习惯了没有任何拘束的生活,一旦入了将军府,就如同鱼儿游进浅滩,只怕适应不了,二是她自己的确还有一点私心。但绿乔的愿望是嫁给他啊,她怎么可以明知如此却忽视呢?
连琮表情平静,温和道:“不知道你朋友看中的是哪位世家公子?”
寇眉生说:“这个人你很熟悉……就是谢玄。”
连琮未置一言。
半天听不到回答,寇眉生有点小小的心虚,一眨不眨盯着他,却看不出他的神色有丝毫变化。
“想清楚了吗?”
寇眉生怔了怔:“想得很清楚 ,我问过绿乔,她愿意。”
连琮微微叹了口气,良久才看向她道:“你心里有数就好,如果确定这是你希望的,我帮你。回宫后,我会拟份诏书,给她一个体面些的身份,这个身份,虽然比不上正室夫人,也配得上侧夫人之位了。”
“谢谢你。”寇眉生知道,他已经尽力了。
她只希望自己不会好心办了坏事。
连琮勾唇:“谁叫我遇到你这个爱惹麻烦的人,总要想的周全些。”
两人突然相视而笑,仿佛怀揣着独属于他们的小秘密,淡淡的喜悦蔓延胸腔。
在这一刻,他不是威仪的帝王,卸下肩负的沉重担子,她也不必因身份尴尬,顾忌没有解决的困难与阻碍。
彼此像回到了年少时期,依然愿意珍惜最简单的快乐,同时为纯粹的美好而感动,信仰着这纷繁的世界还存在美丽的风景。
月亮从东边渐渐升上中天,银白的光芒从缝隙间洒入。
一室宁谧。
连琮听见她拉被子的声音,听见她手碰到矮几的声音,又听见她翻来覆去的声音。
他转头说:“别胡思乱想了,快睡。”
寇眉生把被子掀开,干脆坐起来:“今天好像睡太多了,现在怎么都睡不着,你要是不困,就陪我说说话。”
连琮却侧过身,支着头笑了声:“我看你是精力旺盛,无处发泄了,不然,你在我身上发泄发泄?正好我也没有反抗之力,为所欲为都可以。”
这个人真的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身上的伤被军医治疗还在恢复中,本性就开始暴露了……
寇眉生懒得理他,又重新躺回去。
一夜相安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