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的十月,一层秋雨一层凉,树梢上的叶子片片金黄。
厚重的云层飘来,遮住午后的太阳,光线突然暗下来。
孙兰蕴看着一个宫女费力地抓住到处逃窜的大白猫,用手将它抱进怀里,气冲冲地揪住其耳朵骂:“小崽子,谁叫你胡乱跑了?!”
余光瞥见坐在花房边的孙兰蕴,她忙行了礼笑问:“给贵妃娘娘请安,您在这里干什么呢?大家都在看戏,今儿可是梨园名角的场,据说是江淮一绝呢,您不去听听吗?”
今日有三位走马上任的乌桓使者前来拜会,宫门前车马占了半条街,堪称门庭若市。
来看戏的都是皇亲贵胄,也有大臣,既有担任要职的男宾,也有莺莺燕燕的夫人、小姐们。大将军请了戏班子在花园搭的戏台唱戏,嘈嘈切切。宴席设在离永安殿不远的华清宫,丝竹管弦之乐声声穿过道道宫墙花堵,拂水而来。
孙兰蕴抬起手腕,一本深色封皮,有些破旧的书籍赫然夹在指间。
她的身畔是放在木架子上,被风吹得微微摇晃的金边吊兰枝叶,长势葳蕤讨喜,垂落在半空。红砖碧瓦,金漆玉柱。日光穿过迢迢回廊,斜照身上。
那宫女疑惑地凑近:“咦,我记得这不是皇上从前喜欢读的书吗?跟宝贝似的压在箱子里好多年没拿出来,您怎么找到了?”
孙兰蕴还未回答,只听宫女“呀”一声尖叫,大白猫居然用利爪狠狠挠了下她的手背,意欲挣脱束缚。
疼痛骤降,宫女慌忙用另一只手捂住。大白猫趁机轻盈地跃落地上,回头瞥了她一眼,仿佛趾高气昂地“喵呜”叫一声,马上纵身跳到墙角逃走。
宫女嘶嘶吸凉气,看见被挠出血痕的伤口,登时柳眉倒竖,气得火冒三丈。
“还敢挠我,让我逮着非好好教训你不可!”
宫女噔噔噔飞快追去,转眼间背影消失在拐角,孙兰蕴淡淡地收回视线,坐在软榻上翻了页书。四面静悄悄的,有丝竹笑谈声从前面的花园传来,咿咿呀呀的喧哗,唱的正是一出《玉簪记》。
仿佛对那极致的热闹充耳不闻,孙兰蕴低声念起书中的文字。
多年前的春日,那场杏花飘飞下不经意的相遇,像风像雨又像雾,虽浅淡,却始终牵动心底的弦。只消轻轻一拨,便回音悠长。
若当时她没有第一眼看到连琮,或是寇眉生后来没有回宫,如今会是怎样的情景?
她的处境是不是不至于像这样尴尬?
她忽地有些怅惘,拂掉落在裙子上的许多金黄花瓣,合起书页,低头向长廊里走。刚到转角处就同迎面而来的人狭路相逢,撞了个满怀。
两人显然都没防备,这一下撞得结实,孙兰蕴直接踉跄着倒退好几步。
连决明下意识地伸手去扶,却被她一挡,轻巧地避开。
“原来是贵妃娘娘,前头的戏已经开场了,不去看看吗?”
“本宫今日身体不适,不便扰了诸位雅兴,大将军还是赶快赴席罢。”
她这般从容疏离的态度,令他一度觉得眼前的女人跟自己想象里有些差距。他本以为皇帝对寇眉生那么好,她应当是妒忌极了的,就如同薛舒窈一样,但事实似乎不是如此。
她表现得过于平静,仿佛根本不关心这件事。
她明明曾享尽所有荣宠,现在几乎被皇帝遗忘到了九霄云外,心里该是愤懑不平……然而即便数日不见,等待心上人的焦急与寂寞,她半点没有。
墙角都要被挖走了,还能这么淡定的女人真没有几个。他还想她会给皇帝制造些麻烦,看来却没掀起什么风浪。识时务者为俊杰,她老爹是个明白人,这女儿却跟她老爹唱反调。
他先前呈了两次拜帖,想邀她一见,皆被拒之门外,回复:后宫女子当严守宫规,行事不便请大将军谅解。
他觉得她既然能迷得皇帝当年对八公主不管不顾,就算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让她坐上贵妃的位置,手段铁定不低,然而这数年数月,她与皇帝的关系表面亲密无间,实则没有任何实质进展,甚至多年无出。
他都怀疑皇帝是不是有不可告人的隐疾。后宫本就单薄,又始终不见有哪位妃嫔怀上龙子,委实匪夷所思且古怪极了。
“娘娘近来安好?”
“不劳大将军挂念,本宫一直很好。”
连决明凝视着她,似是随意道:“娘娘,戏开了好久了,书随时可以看,戏却就只有一时半刻,何不……”
他话没说完,一个侍卫匆匆跑来,上前禀报:“大将军,张大人让属下来请您过去!”近了见孙兰蕴也在,赶紧又行礼。
孙兰蕴点头。
连决明瞥了眼侍卫,没有说话。
“大将军不是要去看戏吗?本宫也乏了,就先走了。”孙兰蕴看着那张阴晴不定的脸,平静道。语毕,径直擦肩而过,再未和连决明有片刻的对视。
直至她的身影越行越远,连决明才冷冷一笑,同侍卫朝另一个方向去了。
尽管孝平帝东躲西藏,隐匿行踪小心翼翼这么长时间,但老天爷终究是站在他这一边的。寻来寻去,自己派去的人先皇帝一步在一座山里找到了孝平帝,虽然遭到其旧部的反抗,也只是困兽之斗罢了,落入手里是早晚的。
他杀了一个跟孝平帝身形相同的人又弄得面目全非后带回金陵,就是想看看皇帝是什么反应。这个消息昨日已经在民间散播出来,想必皇帝这时候是知道了。
看戏……不知究竟是看谁的戏。
花园里热闹的动静远远传来,连在永安殿的寇眉生也模糊听见,只不过纵使爱热闹,以一个宫女的身份自然是没有那么大面子去看皇家戏的。
她也没想要去凑这个热闹,若是连决明请来的戏班子,群臣和使者都在,连琮肯定不能缺席,她正好趁此机会溜出宫去。
眼下燕国与月羌的关系日益紧张,且边境纷争不断,一场大战在所难免。那些乌桓使者在此时前来,明着是愿意和燕国结盟,实际上定是有意探连琮的口风,借此捞一笔好处而已。
连琮是没空闲还来管着她的。
心动不如行动,她简单收拾了下房间,又跟小萝嘱咐几句话,就直接往宫门走。
半路上,遇到几个宫女迎面走来,叽叽喳喳地聊着。
“听说了吗?公主刚到月羌和亲,跟月羌世子完婚,月羌王竟翻脸不认人,想着攻打咱们的邺城。”
“我看月羌人都是些不讲道理的蛮夷,可惜公主金枝玉叶的,却要白白受苦……”
“别说公主了,我昨天晚上还听到一件更了不得的事。一个太监说,他从自己在大将军府侍奉的亲戚那里得到消息,前朝的孝平帝找到了。”
寇眉生的脚步登时滞了下,竖起耳朵。
“不会罢?孝平帝不是早死了吗?!”
“我骗你做什么?据说孝平帝藏身在一座山里,大将军的人费了好大功夫才寻到,但是孝平帝不肯跟他们走,竟亲自率领手下拼死反抗,结果寡不敌众战死了。”
“嘘,小点儿声!这种事也是你们可以随便讨论的吗,小心你们的脑袋!”年长的一位宫女轻声斥责两名小宫女,小宫女们面面相觑,马上捂住嘴巴。
寇眉生根本不晓得她们从自己身边走了很远了。
约莫是久未放晴的天空落下的日光闪瞎了眼,或是墙头上伸出来的那一枝蔷薇太漂亮,她定定地站在原地许久,浑身一瞬间麻木到几乎没了知觉。
她想不起来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
连琮是在酉时二刻左右回来的。
室内点有一鼎小香炉,烟气儿飘出来,蔓延角落。
窗外枝叶随风晃着,被夕阳笼罩,影影绰绰满地树影。
他推开门,眼前空荡荡,没有看见她,他心里骤沉。再侧头望去,却见寇眉生坐在椅子上,头枕于窗棱,竟然睡着了。
他下意识放轻脚步,解下披风放在案几边。有风轻轻地吹进来,杏黄色的窗帘微微飘动,软软贴着她的额角。
纤细的手臂自然交叠一处,若傲雪冬竹萧瑟之中蔓生绮丽姿态。
他屏着呼吸,修长手指在她面颊轻抚,沿曲线流连,慢慢托在自己掌心。指腹长有长期练剑磨出的薄茧,她在梦中似乎感到不舒服,略一颦眉,忽然睁开了眼睛。
连琮闻到一股酒味,看清她面色红透,神色靡靡,手里的杯子要落不落地拎着。
“回来了?”寇眉生像是笑着,声音轻飘飘的,忽然清醒,一手拿起酒壶,把一只杯子倒上酒递给他,“喏,陪我喝几杯。”
连琮接过酒杯,沉默片刻。
寇眉生碰了下他的杯子,仰头将自己杯子里的酒喝了个干净,接着倒第二杯。他却在那里不动,墨黑的双眸被夕阳的余晖照着,似有散碎光芒在闪烁。
直至她喝第三杯,他终于按住她的手。
两颊晕生出嫣然的红,已浮现酒醉之态,寇眉生偏头瞧着他,仿佛有些生气:“你……你怎么不喝?你得跟我一起喝。”
他举起杯子把酒喝了,刚想起身,不想她抓住了手臂,又递过来一杯。
连琮凝视她,说:“你醉了。”
寇眉生摇摇头,伸出一根手指晃着,笑容可掬道:“我才不会醉,我可是金陵酒量最好的……你要是不喝,就是……就是讨厌我了。”
连琮握紧酒杯,一口饮尽酒。
她满意地笑笑,摇摇晃晃起身。一缕缕风吹过来,她的头发散在风里,身体如无根浮萍。她望着他,一股浓浓的心酸堵住喉咙口,唯有沉默和对视。
脚软的站不住,趔趔趄趄,猛然,一只手环住她,用力一揽。
“昭昭?”他感到臂弯一沉,低头看去,她好像虚脱了似的,完全瘫在他怀里。
寇眉生抓住他胸口的衣服,咬紧了嘴唇,因为这样才能不让眼泪夺眶而出。
头顶传来他低沉而温和的声音:“别怕,有我在。”
近在咫尺的距离,他的锁骨硌着她的脸,不太舒服,然而她忍了下来。她能感到他温暖的鼻息和胸膛的热度,真实又沉稳。
忽然间,她真想抱住他,不管不顾大哭一场。
“没事的,没事的。”连琮低低抚慰,手指轻轻抚摸她的发丝,仿佛哄一个小孩子。
他明知道她为什么如此,却不能说出口。谣言满天飞,遭遇丧亲之痛,他大概能想象得出她心里有多惶惑和痛苦,而原本他是唯一可以阻止皇叔的。
只是,他也没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种地步,他迟了一步……
寇眉生推开他,后退几步坐到床边,忽然小声呢喃:“你知道吗?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我们没有遇见,我当年也没有死皮赖脸缠着你,是不是就没有这么多糟心事了……如果是这样……”
连琮走过去,略略俯身,一手撑在床沿,另一手轻轻抚上她的面颊:“没有如果。”
他盯着她,目光深邃,似乎有种蛊惑。她笑了下,却是个敷衍的笑。
她被压得半躺下去,心口仿佛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攥住了,整张脸烧起来。她想向后退,已退无可退,忽然一把拽住他的衣领子扯过来,犹如破罐子破摔,充满报复性的恶狠狠亲上他的嘴唇。
他呼出的气息有酒的味道,是迷醉人的味道,同时也是滚烫的温度,温暖了她冰凉的身体。他怔了须臾,掐住她的腰,身后是从窗□透进的夜色,恍若浓重的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