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眼睛对于一个鬼来说长得相当好看。
它被发现的那一刻,忽然四肢并用地爬了出来,棺材房空间小,这时候又不能跑出去,所以三个人一个鬼就这么相互盯着。
这么紧张的环境下,时间变得极其漫长,连精神都免不了高度集中,所以喻袅袅双眼跟显微镜似得,将这个鬼东西瞧地一清二楚。
这只鬼应该是个男性,皮肤苍白,跟村里其他人一样,全都一副掉水里被泡发了的模样,可也稍有不同……
他的身上很干净,没有河底的泥沙,还穿着件新做的衣服,身体虽然浮肿,却勉强能看出一点五官。
更重要的是,他除了有淹死的特征外,皮肤上还布满了各种伤痕,有刀有棍,甚至还有藤条……
喻袅袅嗅了嗅空中湿漉漉的腥臭味,她原先还以为是换洗衣服上的河水,现下一闻,应该就是这只厉鬼留下的。
“他身上的味道和我衣服上的一模一样,”喻袅袅小声道,“可而今封门村外的河里全是花瓣,香的不成样子。”
整个村里的淹死鬼大概是晚上就要回河里泡一泡,所以身上也沾染了这种花香,使得腥臭味并不突出,可这只男鬼却与众不同,下水道味非常明显。
正说着话,那鬼忽然向喻袅袅扑了过来,手指刚碰到喻袅袅,她便有一种窒息的感觉,像是肺部忽然被水挤出了空气,呼吸异常的艰难,喉咙口包括鼻腔全是水,竟要在房间里被活活淹死。
也就在触碰的那一刻,巨大的眩晕感包裹了喻袅袅,使她一边难受的往外吐水,另一边眼前似浮光掠影般看见了一些片段,一些关于雇主的过往片段。
“咳……咳咳咳咳……”喻袅袅好不容易缓过一阵来,她现在这副样子更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衣服虽然没湿,但整个呼吸系统疼得不行,连说话都有点艰难。
而那厉鬼则规矩地站在一旁,涨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沈沉风,盯着他手里的孩子。
“他是雇主的哥哥,这孩子的舅舅……”喻袅袅终于咳完了,血腥气凝聚在胸口,勉强能说两句话,她道,“我刚刚看见了一点东西。”
厉鬼很怕沈沉风做出什么伤害孩子的行为,所以整个鬼都安分下来,垂着手低着头局促不安的蹲在角落里,完全没有刚刚扑上来就杀人的气势。
“他为什么现在才出现?”常悦拍着喻袅袅的背给她顺气,“厉鬼爱憎之心最是分明,连一个小时都忍不了,更何况忍这么多天?”
照常识来说,这样的厉鬼早该出来杀人了。
“他是紧跟着我一起出来的。”喻袅袅把嗓子眼的血腥味给压了下去,“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封门村的河可不仅仅是杀人的工具。”
李开成已经是个几十年前就作古的人了,结果到今天才开始寻找替身;锁雇主的棺材是义庄里最老旧陈腐的,可那孩子才出生不满百日;这忽然冒出来的大舅哥尸体还是新鲜的,腐化的不怎么严重……
整个封门村里就像是有个巨大的时间漩涡,将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牵扯到了一块儿。
顺着喻袅袅的独特思路继续想下去,沈沉风忽然问出了一个问题,“雇主是不是让我们将孩子送出去?如果她的意思,不是空间上地送出去呢?”
“……”还能这么玩?
“如果不是空间上的,那难度岂不是……”喻袅袅好不容易舒服点的喉咙又干涩起来。
沈沉风沉吟了一会儿才道,“船到桥头自然直,我们先把眼前的事情解决了吧。”
眼前就有个眼巴巴的麻烦杵在角落里。
沈沉风知道,这厉鬼所展现出来的乖巧全都建立在孩子的身上,只要孩子脱离了自己的掌控,现场三个人立马死无葬身之地。
可孩子留在这儿依然是个威胁,外面的太阳已经下落至地平线了,再过一会儿便会完全被黑暗吞噬,这孩子半天没吃没喝没换尿布,还是软乎乎的在笑,可一旦夜晚来临谁也阻止不了哭声。
沈沉风甚至可以想象门外那些人正虎视眈眈地盯着,就等着几个小时之后的反杀。
“孩子不能送回去,我们的命现在全系在他身上。”常悦道,“用他牵制大舅子,封门村的人就不敢妄动,那我们所要应对的只有来自夜晚的威胁。”
的确,要是将孩子还回去,撕破脸的情况下,必然是四面楚歌。
“我想再去河边看看,”喻袅袅提议,“村里的人要多是淹死的,那这条河肯定脱不了干系。”
可越靠近河边,淹死鬼的能力也就越强,他们面临的威胁也就越大。
“总是要打破僵局的,试试吧。”沈沉风最后一锤定音。
虽说尊重沈沉风的意见,但常悦明显更在乎喻袅袅,这人刚从水里捞出来,又被厉鬼给淹了一通,恢复的再好也是半个病人,所以常悦没敢离她太远,有点动静就冲了上来。
封门村的夜晚很冷,是一种极端的森冷,就算裹着被子出门,也还是能感觉到湿气不断渗进来,根本起不了任何御寒的作用。
依仗着喻袅袅做贼的经验,他们三人还算轻松的出了封门村,加上那大舅子形影不离的跟着,连李开成都不敢靠的太近。
可封门村的这些人全端着油灯或蜡烛,将一张张苍白的脸照得更加诡异,他们面上带着幸灾乐祸的笑容,仿佛下一秒这些外来人都是自己的盘中餐。
喻袅袅其实不太担心,一来她身边有两个老手,自己也还算警醒,二来活着虽好,但死亡必不可免的时候,她也就放宽心了。
只是其它的生魂者恐怕凶多吉少。
“沈大哥……”喻袅袅轻声道,“我们灭团的几率会不会太高了点?”
几乎每次能活下来的都只有他们几个人。
“这还不算高,等你生魂次数达到十次以上,基本每一个世界都要拿命闯。”沈沉风道,“十次也就四五年而已。”
怪不得他们这些老手全都冷静的不像话。
“那能活过五年的人很少吧?”喻袅袅忽然道,“五年……眨眼也就过去了。”
她心里虽然有些难过却也十分庆幸,不管常悦还是沈沉风亦或陆行刘尧这些人,喻袅袅全都喜欢的很,她这辈子没什么朋友,浑浑噩噩活了这么久,忽然有一天灵台空明佛光普照,再放弃也就舍不得了。
没有的时候不一定会心心念念,但有了之后肯定会患得患失。
封门村那条河就横亘在眼前,看上去清洌洌的,在单薄的月色下浓厚的仿佛一方砚台,上面飘着点花瓣和绿藻,这些东西都不多,所以显得还算干净,怎么都看不出能淹死这么多人。
大舅子对这条河颇为畏惧,走了两步停在开阔的河岸上再不向前了,而用来淹死喻袅袅的猪笼则堆在一边,很长时间没人搭理,有些竹板都烂的开裂。
喻袅袅还记得几个小时前,这东西是全新的,甚至能闻见上头新鲜的竹香,这河也没这么干净,流淌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味道——不是恶臭,而是一种沉郁的死亡气息。
“你们看……”常悦指着水面。
一朵不知何处飘来的野花落在河面上,河面竟连一点涟漪都没有,端庄的好像什么固体物质,她蹲下身来撩了一把水,那水却从指尖真真切切地淌了下去。
封门村的老老小小全捧着灯围了过来,此番动静也惊到了那几个还活着的外来人,他们此时正怯怯地缩在墙后面,想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最好离水远一点。”沈沉风叮嘱。
那被星星点点的光源照亮的小河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向上冒,先是气泡,源源不断的气泡惊扰了平静的河面,接下来是淡淡的薄雾,恍神间,整个河面都被雾气笼罩了。
常悦立刻拉着喻袅袅向后退了一步,退出了薄雾的范围。
“河底下的东西……”喻袅袅嘀咕一声。那是一些苍白的,透明肿胀的灵魂,身上穿着褴褛的衣服,透过一层河面看向这个世界,他们的眼睛大部分都是眼白,双手化成了森森白骨,劝诱似得冲四面八方的人勾了勾手指。
然而没有人动……除了喻袅袅他们,其他活人看不见这般诡异的景象。
引诱逐渐演变成了躁动,他们平和的面容开始狰狞,疯狂地撞向这一层镜面,可这条河丝毫不为所动,亘古不变的隔开了两个世界。
完全造成不了伤害的东西却引起了村民的恐慌,李开明原本就跟鬼一样的脸色瞬间灰败下去,他似乎很惧怕这些东西,惧怕到浑身战栗,就连手里的这点蜡烛都快护不住了。
就在这时,喻袅袅在河底看见了一道灵魂……一道跟李开明的躯体一模一样的灵魂。
只是这道灵魂充满了戾气,双手不断的抓向李开明的方向,嘴里还嘶吼着什么,只是声音也被埋没在河面下,什么都听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