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邑。
文鲤与晋楚靠在漱玉馆门口边上,等着开门。
“义庄的事情,自然会有碧山派来解决,我们可不必担忧,怕就怕在,墨弋这边,有人会按捺不住。”晋楚直接说出了文鲤的困惑。
“你也在怀疑那位李姑娘?”文鲤问他。
晋楚摇头:“那李姑娘确实是个普通人类,但昨夜入住的那位,不知现在凶多吉少。”
文鲤微惊:“血蘑菇?”
晋楚点头:“如果是凶,那这漱玉馆可又造下杀孽了,碧山派在此驻守多日,也逮不到真凶,必定会有更多的风言风语。”
文鲤笑道:“我怕的是,真凶和漱玉馆的人串通好了。”
漱玉馆内已经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想必是快要开店了,文鲤与晋楚皆相视一笑,不再说话,走出来几步,对着门口站着。
“嘎吱——”
开门的是个面生的伙计,睡眼惺忪,他揉揉眼睛,险些被面前的两人吓了一跳,但仍是训练有素地扯一张笑脸:“客官里边请。”
文鲤点了点头,给了伙计一锭银锞子:“宋琴师。”
这伙计不像老板娘那般刁钻刻薄,接过银锞子后,连连致谢,将两人带上二楼的雅间后,道:“请客官稍等,小的这就去给您叫来。”
文鲤与晋楚刚坐好,另一位伙计正在给两人倒茶。
门开着,文鲤很快就看见方才开门的伙计将墨弋给带了来,墨弋着一身青灰色长衫,抱着一方琴,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神情平和。
两位伙计退下后,墨弋转身将门栓扣上,才坐到琴桌前:“今天想听什么?”
文鲤离开桌子,来到墨弋身旁,盘腿坐下,饶有兴致地看着墨弋:“随意就好。”
墨弋有些哭笑不得:“千瞻?”
文鲤笑道:“我以前曾和昭云打过赌,我说你执琴而奏时没有表情,但昭云说了,你的表情千变万化,只是我这等俗人看不清罢了,所以今日我要仔细观察,你到底有无表情,也能证明我本非俗人。”
墨弋不自觉笑出声来:“想不到昭云竟能说出这样的话。”他将手从琴弦上拿下来,似乎没有抚琴的打算,眼神有些恍惚。
“你在这里待了多久?”文鲤换了一个话题。
墨弋看着她:“快四年了。”
文鲤又问道:“之前你在哪儿?”
墨弋摇摇头:“没在哪儿,一直在河邑。”他笑了笑,回忆起了往事——
四年前,墨弋躺在旧杂物堆上,他睁开了眼睛的那一刻,形体变成了人身,他望着黑夜中零散的星辰,竟然感觉有一点儿刺眼,他动了动,只觉得浑身疼痛难受,忽然,身下老旧的架子断了一根,塌了下去,墨弋整个人从半空中摔到地上。
“嘶——”墨弋扶着腰骨慢慢站起来,全身酸痛之感并未消失,他笑了笑,估计是骨原一战的后遗症吧。
骨原大战?
墨弋望了一眼寂静的街道,又抬头看了一眼天上明月,自顾自说着话:“骨原一战?已经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这又是哪儿?他们,都在哪儿?”他捂着心口,挺直了腰板,一步一步往前走。
昏暗的街道巷口,破烂的棚盖下似乎有人类的气息,墨弋走了过去,发现几个乞丐模样的人正睡成一片。
墨弋蹲下来,考虑着要不要叫醒他们。
有个人似乎十分浅眠,他揉了揉眼睛,抬头一看,便看到了墨弋的脸,惊恐之下,身子颤抖着,连忙抱住了身子:“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身边的三人被他吵醒,正想骂方才那人,抬眼看见墨弋时,亦是一脸惊恐:“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墨弋蹲了下来,颇为疑惑地看着他们:“闭嘴。”
空气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急促的呼吸声。
“你们可知晓骨原之战?”墨弋阴沉地开了口。
“知、知、知、道!”一个胆子稍大的人吞吞吐吐地说着话,眼睛一直盯着墨弋的脸看,恐惧在心。
墨弋的语气稍微温和了些:“你知道?”
那人继续说道:“一千多年前,神魔交战,神奉陨落,魔界求和,从此人间太平……”
墨弋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口裂开了,他看向那人,不可置信:“已经过了一千多年了?”
那人猛地点头,连同旁边的三人一齐点头,墨弋一直不说话,闷得人难受,那四人便跪下来一直磕头:“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墨弋望着眼前四人,轻轻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许久,那四个乞丐见许久没听闻墨弋的声音,一人才鼓起勇气偷偷瞥了一眼,竟发现眼前空无一人,他松了一口气靠在后面的墙壁上,双目无神:“撞邪了。”
墨弋行到河边,望着幽幽河水,心中作痛,却低笑了一声:“一千年了,如今我孑然一身,可还有什么意义?”他低下头,看着河水中倒映着的不太清晰的自己,忽然发现自己脸上似乎有什么东西,他蹲下来,仔细看着,不由得又笑了一声,怪不得方才那些乞丐见到他时,如此恐惧。
原来是他的脸上蒙上了一层厚重的泥灰,在夜色中显得万分诡异。
墨弋低下身子,用双手捧起河里的水,仔仔细细洗净了脸上的泥灰,而后站起身来,漫无目的地在河边走着,未干的水滴,从脸庞滑落下来,落在肩上的衣襟中。
“千山万水,汝在何方?”
墨弋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翌日清晨,墨弋抱着一方梧桐琴,站在漱玉馆门口,打算以抚琴营生。
珍娘不肯收他,他淡淡地拘了一躬正欲离去。
“妈妈,不如让他试试,若有人喜欢,那也是得不偿失。”一个黄衣女子路过,看到了这一幕,替墨弋说了一句话。
墨弋抬眼望去,那女子容颜稚嫩,笑得温和,杏眼微垂,两颊上散落着零星雀斑,即使不施粉黛,也能平白无故给人一种美感,她绾着螺髻,只斜插了一支蜘蛛黄宝石银簪,他与那女子对视了一瞬,墨弋向她点了点头以示谢意。
“哟,怀阳姑娘,你怎么过来了?”珍娘持笑相迎,与对墨弋的态度大有不同。
李怀阳笑道:“怀阳觉得,这位公子,定不会让珍娘失望。”
珍娘的笑意蔫了下来:“那就试试吧,”她带着墨弋进屋,一边嘲讽道:“现在是个会抚琴的人都自称是扶桑琴转世,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
墨弋微微一笑,轻轻摇了摇头,不作理会。
珍娘将墨弋领进大堂,随意指着一张琴桌:“就这儿吧。”
李怀阳在一旁看着。
墨弋将琴放下,坐好后,轻轻勾起一根琴弦,几番拨弄后,双手便灵活起来,琴弦在手指的勾挑抹打中,流出动人之音,仿佛自己自身于桃花源中,落英缤纷,河谷流水潺潺,心中宁静喜悦。
珍娘脸上的神情由不耐烦渐渐变成了震惊,从嘴里吐出来两个字:“清澈。”
一曲罢,余音绕梁。
周围多了许多看热闹的人,他们此时仍沉迷在墨弋的琴曲中。
“好!”不知道是何人带头,鼓起掌来。
墨弋道:“雕虫小技,大家见笑了。”随后,他又看向珍娘:“您认为如何?”
珍娘笑道:“很好。”她心里乐开了花,有银子为什么不赚呢?
珍娘同意让墨弋留下,墨弋告诉她,他叫宋逸,没别的目的,只是想在河邑有一个安身之处罢了。
李怀阳是漱玉馆的歌女,在漱玉馆待了差不多十年,据说是家中贫苦,父母双亡后就卖身于漱玉馆,其歌声婉转,如黄莺私语,闻者舒适清心,是漱玉馆的金招牌之一,与舞女万玲珑在当时被称为漱玉双娇。她倒是多次关照墨弋,但此人对墨弋,顶多只是对朋友的关照,看起来纯真无害,且只要墨弋一有困难,她总能第一位出手相助。
墨弋规规矩矩地在漱玉馆待了两年,行为愈发诡异起来,连抚琴也渐不入人耳,若不是有李怀阳帮着他说话,他早就被珍娘赶出去了。有时候珍娘不留饭菜给他,李怀阳也会偷偷藏起来,等到打烊了,就给墨弋送去,墨弋也不拒绝,他对李怀阳的举动颇为感激。
珍娘终日责骂墨弋,一有不顺心的事就拿墨弋出气,走时最后一句话几乎都是“我怎么就养了你这么一个没用的东西?”
墨弋则往往一笑置之,在人间待的时间越久,他越慌张,也越思念同伴,以至于终日无精打采,只是奏出来的琴音杂且乱,有一段却又莫名其妙的出奇,摄人心魂,于是墨弋被人认为是“怪”,也只有少数人会特地为了听墨弋那一段绝妙的琴音而出大价钱请他弹奏,他就凭吊着一口气,被珍娘留在了漱玉馆。
一年前万玲珑突然上吊自杀,墨弋为此感到惊讶,万玲珑死后,李怀阳就变了一些,变得不爱笑了,唱的歌也少了。
万玲珑的舞是有灵气的,她旋转摆动的纤弱躯体,似乎蕴藏着一股巨大的力量,在她节奏分明的舞步中,这股力量完整地被她释放出来,淋漓尽致。而站在舞池中的她,眼里总是闪着自信的、坚定的目光。
万玲珑性子高傲,却非是嚣张跋扈,也曾在珍娘面前为他说过一两句好话,他至今想不明白,为何万玲珑那样努力又自信的人,会上吊自杀?一切都毫无线索。
直到一个月前,河邑城中出现了多起妖物咬人事件,使得河邑城中人心惶惶,墨弋也曾多次探查,却没什么大的收获。
晋楚听墨弋把往事说完,杯中的茶水已被他饮尽,他拿出了另一只茶杯重新斟了一杯,拿去给墨弋:“口渴了吧?”
墨弋笑笑,接过茶杯。
文鲤的腿坐得有些发麻,正在揉捏着小腿,见晋楚过来,便站起来,轻轻地跺着脚,笑道:“墨弋的运气真是好。”
晋楚接过墨弋饮尽的茶杯,拿回桌上,重新坐下:“墨弋,弹一曲吧。”
墨弋点点头,拨开了琴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