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能进来。”宋江郎说道。
公孙维晏正准备推开他,却听赵无言道:“无妨。”
宋江郎毫不客气的把他关在门外,想象了一下公孙维晏那难看的表情,心里顿时畅快了不少。
赵无言坐下,看着满桌的菜肴,笑道:“挺丰盛的啊。”
“是,您上眼,十八年的女儿红。”宋江郎笑着给他倒了一杯酒。
赵无言夹了一筷子的卤肉,就着米饭扒了一口,他边嚼边问道:“让我过来有什么事?”
“草民想跟殿下聊聊。”
“我没那个闲情,有事直说。”
“李昙花我带过来了,就在隔壁包厢。”
赵无言略有些惊讶,他喝了一口酒,“你胆子有这么肥?”
宋江郎吹灭了房间的烛火。隔壁包间的灯光顿时透射过来,一个女孩挡在烛火前,人形的阴影映射到赵无言的包厢内。
赵无言点点头。
宋江郎将烛灯点燃,影子消失不见。
“什么意思?”赵无言又夹了一口茶,好像他所谈之事还没有这桌菜肴重要,“不怕我直接翻脸抢人么?”
“草民只想殿下听几句话,”宋江郎顿了顿,“有关王宫仁的往事。”
赵无言夹菜的手僵了一瞬,“讲。”
宋江郎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润了润喉咙。陈年往事如酒一般有醉人的力量,当他张口将往事娓娓道来之后,赵无言才意识到不应该让他开口。
宋江郎打算攻心。
“当初我还是城里的一名大罩子,李大勇想拉我入伙,我当然是拒绝。当一群山野土匪有什么好的,别看他们想杀谁就杀谁,说起来风光,可是连城都不能进。但是后来没办法,我知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事情,一夜破产,全家就死的只剩下我一个人。李大勇提前感觉到事情不对劲,回头把我救走了,从此我就给他卖命。”
宋江郎又灌了口酒,自嘲道:“其实我一直在想那家伙是不是就等着我死全家的那一天,毕竟当罩子都难得善终……不过这都不重要了。一切都过去了。
那个时候,禄元城的太守吴庵卿新上任,想要做出一番政绩。对内整治官吏,审定法律,对外肃清匪帮,拔除匪寨,李大勇就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那是赤蛇寨最艰难的一段时日,每日都有成百上千的官兵搜山排查,所有村庄都有眼线,而李大勇手下带着的不过十几个人。
这十几个人在炎炎烈日下茹毛饮血,在刺骨大雪里饮冰充饥。李大勇对我总是会特别照顾,理由是我身体不如其他人强壮。但所谓的特别照顾也不过是将肉象征性的在火上烤一烤,递给我时还在滴血。在炊烟几次三番引来官兵之后,我拒绝了这些‘特别照顾’,孰轻孰重我还是分得清。
当初好像是十七个人吧……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了,毕竟刚入伙,每个人都不熟。但李大勇不一样,他记得每一个人。所以当陆续有人死去时,李大勇便越发沉默,一言不发的并割掉尸体的肉,分发给活着的人。
我们像过街老鼠一样,大概躲了一年。后来也许是太守的耐心逐渐被消磨,情况慢慢的好转,但搜捕一直没有停歇,一直持续到五年后吴庵卿升迁之后才终止。
最后活下来的只有四个人。
其实可以多活几个的,但那太守走前来了一场鸿门宴,说是要和李大勇冰释前嫌。当时名声初显的人屠张落或许是路过,也参与了宴席。后来就有流言说某位皇子也会去赴宴,为了拉拢那个刚崭露头角的张落。我们几个兄弟都劝说李大勇不要去,可他非要去看看。现在想来,李大勇或许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希望那个来的皇子是你,幻想着能够见上你一面。
那是一场极为盛大的宴席,您或许有所耳闻。吴庵卿学着古人,玩了一手‘曲水流觞’,一整座山被他硬生生的开凿为宅邸,奢靡至极。我们几个土匪穿行在其中,显得十分粗鄙可笑。
吴庵卿给李大勇敬酒,说了一大堆含沙射影的屁话,几个兄弟听不懂,还以为吴庵卿在夸他们,看起来还挺高兴。宾客发出低低的嘲笑声,几个糙汉子不明就里,也跟着笑。我愤怒的想要将酒杯砸在吴庵卿那张枯瘦的嘴脸上,但李大勇按住了我的手。他低着头,目光在宾客中扫来扫去。
后面发生了一些很奇怪的事,一个孩子被当众凌辱至死,或许和朝堂斗争有关,但于我来说无关紧要。众人欢闹着,夜晚逐渐降临,但宅邸内仍旧灯火通明如同白昼。当吴庵卿说“有罪之人招摇过市,实乃某之失职”的时候,我就知道要坏事了。
数十名刀斧手从长廊冲了过来。宾客们并不慌张,他们笑着像在看一出闹剧。
一个兄弟大吼着:“中计了!大伙快跑!”他话音刚落就被一箭射死。
我们一伙人慌忙逃窜,几个兄弟走散了。刀斧手越来越多,吴庵卿显然是早有准备,官兵换上了夜行衣,任凭他驱使,几乎成了他的府兵。
你不明白那种无力感,在别人的地盘被围杀,仿佛自己是一直绕着圈逃生的蚂蚁,全世界都要杀你,而你只能不停地的奔跑,即便明知道自己是在绕圈。
李大勇轻功很好,他带着我甩掉后面一群刀斧手,躲到了一座假山后面。我吓得面如土色,心里怀疑自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一瞬间很多奇怪的情绪涌上心头,其中占大多数的是不甘心,不想死的不明不白。
于是我厉声诘问了李大勇,质问他为何带着大伙陷入死地,结果他很畅快的坦诚了,说出了令我万分惊愕的事实。
——李大勇是朝廷的人。
李大勇那时候对我说了很多。他也觉得自己活不长了,身为土匪头子肯定是重点捉拿的目标。他委托了我很多事,首先便是在赤蛇山建一座匪寨,其次便是照顾好他的女儿李昙花。他娘的我跟他认识那么久,才知道他还有个不懂事的女儿,放在赤蛇山一户寻常人家里寄养。
我说去你娘的,既然是朝廷的人为什么又要和那吴庵卿闹个死去活来?
李大勇说不行,他虽然是朝廷的人,却要当一辈子的土匪。
我说凭什么,当了一辈子忠臣最后落得生后骂名?哪个当官的上任前要去当土匪?
他说他杀了人了,也不是好人,该骂。
我当时气哭了,气的涕泗横流,把他大骂了一通。
‘他娘的那个吴庵卿不是当官的?他没杀过人我把我脑袋给你当尿壶!朝廷给你俸禄了吗,你忠个屁的心,你是不是脑子抽风了?咱们一伙有多少个兄弟?你老实告诉我,死的那几个兄弟里有没有连刀都没拿过的?最后你自己瞧瞧,咱们还剩几个?你不心疼?吃兄弟肉的时候你在想什么?咱们一伙人,哪个不是把命交给你李大勇,跟着你出生入死?他娘的上个月死的孙成,他那种吃根婆婆丁都跟你对半分的人,你敢去他墓前说你是朝廷的人吗!你他娘的还是个人吗!’
他半天没吭声,随后说他自己不是人,这天下没多少个活的像人,所以他才要这样做。
我说我不懂这些大道理,今儿要是能活着从这出去,咱俩就散伙。
他又不吭声了。估计是我俩说话声音太大,刀斧手摸了过来。我俩又四处奔逃,期间和几个兄弟碰上了。那些刀斧手像赶耗子一样把我们往山上赶,我看到山脚下那些达官贵人站在高楼上,欢快的望着山上,一个个伸着脖子仿佛在期待着什么。
我有些疑惑,但很快我就知道他们为什么一副期待好戏上演的模样了。府兵在山坡砍树除草,清理出一圈裸露的泥土,然后便放火烧山。
火焰升腾的那一刻,山脚顿时欢腾起来,男人洒酒欢庆,女人开心的掩嘴而笑。仿佛这座山烧的不是我们,只是一个巨大的篝火。我们罪大恶极,全世界以烧死我们来换取乾坤被涤荡的喜庆。
我说这次是真的死啦,大家都见不到明天的太阳啦。
李大勇不死心,说这里还有条溪,我们可以顺着小溪游下去。
我觉得吴庵卿未必有这么蠢,放着这条溪任由我们游下去。但那是我们唯一的生路了,于是我什么都没说,跟着他们一起跳进水里。
吴庵卿确实不蠢。君子不是有那什么六艺么,其中一项是射箭对吧,楼上的那些人就拿我们练箭法。后来我才知道,那时吴庵卿放话说,哪个宾客射中匪徒就有一百两银子的彩头,李大勇则是头彩,射中他的人能获得三百两银子。
我们在水里挣扎,到处都是箭雨。有一支箭擦着我的额头飞过,现在那道疤还留在我的额头上。
吴庵卿做的没什么不对,为百姓除害,杀土匪,又为同僚助兴。说不定他智请匪徒赴宴还会传为一桩美谈。我们是生是死又有什么关系呢?对于他们来说,我们是杀人如麻的禽兽,想杀便能杀。那个时候我便有些明白李大勇所说的话了。对于百姓来说土匪不是人,对于朝臣来说百姓不是人,对于君主来说朝臣不是人,对于天下人来说君主不是人。我们活的不应该是这样的,大凉不知何时起已经病入膏肓。”
宋江郎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
“如你所见,我活下来了,”他说道,“但我清楚,我之所以能活下来是几个兄弟替我挡箭。有个姓黄的家伙,天天爱吵吵嚷嚷跟我过不去,那个时候,他……他就扑在我身上,五支箭把他穿了个透心凉。死前他什么都没说……又像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的大当家,李大勇,他帮我挡了两支箭,你要是能找到他的尸体,便能看见他背上的箭伤。”
“我后来跟着李大勇也是有私心的。我想发财,想成为人上人,更想为兄弟报仇。但后来,那个所谓的忠臣没有得到朝廷一丝一毫的援助。我们从最初的四个人,伤痕累累的四个人,一点一滴的打下这偌大的基业。就如同滴水汇聚成溪,最后奔涌入海,我们风餐露宿,我们抛头颅洒热血,我们像野人一样打猎茹毛饮血,每一两银子都掰成两半花……最终才建成了这个赤蛇寨。”
宋江郎猛地一砸酒杯,“现在我们算是功成名就了。但是在某一天,李大勇却突然说,这寨子是为了朝廷某个人,某个阴谋才存在的。而他要为了那个阴谋赴死,赤蛇寨也要因此消亡。你觉得我能接受么?”
赵无言没有说话。
一片死寂。山下小楼夜雨声声烦,压住了烛火噼啪声,人未开口,风已呼啸。一切沉舟侧畔未必绝处逢生,更何谈万木春。
宋江郎往后靠在椅子上,双目无神的望着酒壶里的酒。
“李大勇早就死了。”
“我杀的。”
“后来的李大勇是假的。”
宋江郎说完这三句话之后,仿佛抽干了全身所有的力气。
“他已经死了,死后所有事都是我帮他完成的。包括接太子你入寨并且帮助太子隐藏身份之类的活计。其实这一天我早有准备,我随时可以丢下李大勇交给我的事,一走了之……可是那个男人付出了那么多,把自己的所有都俸给了君主,我这条命本来就是他给的,又怎么能不随着他一起燃烧下去呢?”
宋江郎从桌子底下抽出了一把刀,月光映在上面,折射着冷光。赵无言放下了筷子,对那把刀熟视无睹。
“我们都是匪,赤蛇寨每一个人都罪有应得。但我的侄子不一样,他刚来,什么都不知道。我不求您放我十个名额,给我一个,就放我侄子走,我就心满意足了。”
他顿了顿,又说道:“看在李大勇连女儿都牺牲的份上。”
“看在我那些死去的兄弟的份上。”
“看在我的份上。”
赵无言长吁一口气,像是想把胸中郁结的东西呼出体外。他想了想,说道:“……看在你的份上?”
宋江郎摸了摸刀口,随后将长刀横于颈前,叹了口气,猛地用力一划拉。
如同银瓶乍破一般。
鲜血喷溅而出,脏了满桌菜肴。
他平静的收刀入鞘,将刀放回桌底,好似刚刚他只是剪了个头发,只不过他颤抖的手和快速苍白的脸昭示了他将要死去的事实。
赵无言脸上毫无波澜,可他的手指却也跟着颤抖起来,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宋江郎手放在扶手上,嘴唇紧抿,缓缓闭上了眼。
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