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维晏轻轻敲门,在屋外侧身询问道:“殿下,我闻到血腥味了。”
“无妨。”
赵无言又倒了杯酒。
他想了想,推门离开了房间。公孙维晏瞥了一眼躺在椅子上的宋江郎,随后移开了目光。
赵无言来到隔壁房间,一眼便认出坐在椅子上的人。并不是宋江郎所说的李昙花,而是杨依。
他忽然笑了,问道:“有没有什么要说的?”
杨依局促的坐着,“要……要让青山哥先走,出营五十里,然后才能把昙花姐交给太子殿下。”
赵无言向公孙维晏比了个手势,让他待在屋外。
公孙维晏顺从的点点头。
赵无言关上门,坐到杨依面前,“还有呢?”
“啊?”
“宋江郎只让你说这个吗?他没教你说一些其他的话么,比如你多喜欢宋青山之类的。”
杨依慌张起来,“没……殿下恕罪……”
“实话实说,我放宋青山一命。”
“真的吗?”
“君无戏言。”
杨依眼神躲闪着,她吞吞吐吐道:“宋当家确实是说……说让我哭诉多喜欢宋青山,然后让我说……他死了我会伤心欲绝之类的……”
“没了?”
“最后就是一命换一命……让我喝毒酒,换下青山哥的命。”
“那你怎么不按他说的做?”
“因为殿下都已经知道了。”
赵无言又问道:“那你是怎么想的?”
“嗯?”
“你喜欢宋青山么?”
杨依一下羞红了脸,支支吾吾道:“我……我本来就是青山哥的妻子……”
“假的吧,别忽悠我了。我是问你怎么想的,又没问你是谁。”
“应该是喜欢的吧。”
“什么叫应该?”
杨依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我不知道。”
“那你想知道么?”赵无言笑道,“其实我也想知道。”
“为什么?”
赵无言无所谓的耸耸肩,“因为我跟宋青山那小子说你不喜欢他。”
杨依急道:“你怎么能乱说话呢!”
“那你喜欢他么?”赵无言道,“因为他救你一命而心生情愫?你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杨依咬着嘴唇,半晌后突然反应过来,反问道:“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要是你喜欢他,我就放了他,成全你俩。”赵无言笑眯眯道。
“要是我不喜欢呢?”
“那我就只有杀了你们。”赵无言说道,“这是一件很糟心的事情,但我不得不做。事实上我遇到过很多糟心的事,早早就明白了一个道理。若是你一时软弱逃避那份负罪感,紧接着就会有更多的糟心事随之而来。”
杨依想了想,说道:“那我喜欢他。”
“听起来不怎么可信。”
杨依壮起胆子说道:“太子殿下说话真奇怪,不杀我们不也是逃避糟心事么?随后会有更多的麻烦吧。”
“这不一样。这是我选择了我想承担的事情,但如果我承担的事情根本毫无意义,那我不介意干脆一点。”
杨依低头,冥思苦想,像是遇到了一个大难题。赵无言也不催促,他伸了个懒腰,走到窗边看雨。
每个层面看到的风景都是不一样的。狮子觉得水潭是嬉戏之地,猛虎细嗅蔷薇是厮杀之后的情调。兔子觉得阴暗的泥洞里是栖息之地,当它来到水潭旁闻到蔷薇花香时,只会恐惧不安,即便远处的猛兽早已饱腹。
杨依就是兔子。她感受不到赵无言任何的调侃之意,这让她越发觉得恐惧。但她又认为自己不应该仅仅坐在这里品尝恐惧,她得做些什么。可她十分茫然,又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于是杨依选择了去判断自己是否真正爱上了一个人,这是她一生中唯一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自我选择。
楼外缓缓传来丝竹管弦之声。
“寂寞危栏触倚。望仙乡、水云无际。芸房花院,重来空锁,苍苔满地。物是人非,小池依旧,彩鸳双戏。念当时风月,如今怀抱,有盈襟泪……”
她随着拍子,浅唱低吟。
赵无言觉得这歌有些耳熟,他细细聆听着。
杨依唱着唱着,哭了起来。她捂着脸,身子蜷缩起来,低低的抽泣着。
她面前的桌子上,只剩下一盏空了的酒杯。
她喝掉了那杯毒酒。
杨依双脚放在椅子上,头埋在膝盖里,带着哭腔说道:“我想……我是喜欢青山哥的……”
赵无言叹了口气,“他有什么好?”
“我……我不知道……他……我就是喜欢他……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杨依越说声音越低。
“我……我听说被毒死的人会变得很丑……我死后你不要让别人看到我的样子……”
赵无言安静的听着,等到杨依不再说话时,他开口问道:“有什么遗言么?”
“我……我不想死。”
“嗯。”
“可我以前听宋当家教训青山哥时,他说人最重要的是弄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嗯。”
“我就……就想着喝了这杯毒酒,大概就清楚自己是怎么想的吧……”
“嗯。”
“所以……所以……”
“嗯?”
“……”
赵无言俯身,他听不到少女的呓语,也听不到她的呼吸声了。这时他的头又开始痛起来。
女孩回忆起她往日不曾注意的点点滴滴,从最开始那个男孩浑身是血牵着她的手开始,那颗木然冰冷的心又开始跳动起来。当男孩将目光投向李昙花时,那颗跳动的心就会蹦跶出来告诉她真相。可她麻木太久,迟钝的思索着,那股莫名流出的酸涩从何而来。在曲终人散时,她终于想明白那些温暖的东西,并拥抱着它们迎接死亡。
明月易冷,故人江海寄余生。
赵无言将手放在她的头上,轻轻的揉了揉。
“傻姑娘。”
宋青山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昨晚宋江郎告诉他说,赤蛇寨在八百里开外的滦州与黔江州交界处,有一个盟友,名字叫黑虎寨。现在赤蛇寨情况危急,他宋江郎引开别人的注意力,而宋青山则需要偷溜出去求援。
宋青山使出浑身解数,坑蒙拐骗,总算踏出了营地,但是被哨卫看见了。数十个甲士围过来,他慌忙逃窜。本以为跑的越快越远就能甩掉几个人,却不料后面跟着的尾巴越来越多,甚至有骑兵咬在后面。
他被困在一个林子里了。
密林外到处都是人。宋青山把自己埋进土沟里,只留一个被杂草掩盖住的透气口。雨水不停地灌进来,使得他呼吸十分困难。也亏得这场暴雨替宋青山遮掩了行迹,他才能拖延到现在。
包围圈缩的越来越小,甚至有一只马蹄擦着宋青山的身子踏过。阴影中有人走来走去,巨大的压迫感令宋青山喘不过气来。
突然间,他被污水呛了一下,低低的咳嗽一声。
“在那!”有人大喝一声。
树叶疯狂的摇晃起来,灌木丛沙沙作响,泥泞上发出密集的踩踏声,甲士如同群狼一般围了过来。
宋青山一惊,推掉身上埋着的泥土,慌忙起身,弯着腰飞快的奔跑。
“谁?”突然又有人大喊。
突然间刀戟交加之声不绝于耳,有数十人火并起来。暴雨中鲜血很快被冲刷干净,半晌后,密林安静下来。
宋青山疑惑的蹲下。
他侧耳倾听,又听到一拨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显然是他身后另一队追兵。很快又是一阵异常的嘶吼已经厮杀声,这次有人大喊着将讯息传了出去:“六皇子!六皇子带兵偷袭……”
喊声戛然而止,密林又恢复死寂。
宋青山吐出口里的泥沙,警惕的四顾着。
猛然间,他没来由的觉得脖颈处一阵凉意。在他身旁的黑暗处,一个穿蓑衣戴斗笠的人逐渐暴露在月光下,两人相隔甚至不足一臂。那人手上握着把刀,稳稳的悬在宋青山的后脖子处。在这之前宋青山没有丝毫察觉。
宋青山的心脏像被毒蛇紧紧缠住,瞳孔逐渐放大。
“什么人?”那人压着嗓子问道。
“赤蛇寨的人。”
“怎么在这里。”
“被太子的人追杀。”
那人听到追杀二字,情绪显然有些波澜。他没有犹豫,从衣领里掏出一个哨子,咬在嘴上,发出尖锐而急促的鸟鸣声。
随后又陆续有数十个人从阴影处冒出来。
“带他去见殿下。”
“是。”
宋青山的头被按进泥土里,那几人手段粗鲁的将他绑了起来。宋青山没有挣扎,他知道这个时候挣扎也无济于事,反而会招来杀机。
那人提着宋青山隐没进阴影。
宋青山被甩的七荤八素,四周的景物飞速倒退,他惊诧于此人轻功之高,即便是提着一个人奔跑,身形仍旧像是轻如鸿毛。
半晌后,他被带到一个轿子前。
宋青山耳朵尖。他听到里面传来轻微的哗啦声,好像是两颗光滑的珠子旋转摩擦所发出的声响。
那人单膝跪在轿子前,摁着宋青山的脑袋,说道:“路上抓到赤蛇寨山匪,疑似被太子追杀。”
转动声停了下来。
帘子微微被掀开,里面一片漆黑,只有一对金黄色的光点在黑暗中熠熠生辉。
宋青山倔强的抬起头,正好对上了那两颗金黄色的光点。他一眼便认出来,那是一对眼眸。
和赵无言一样的金黄色竖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