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您看那赤蛇寨像什么?”邯鉴出一边剥着柑橘一边问道。
“像个土匪窝子?”赵子言漫不经心地说道,“今早传来的消息你已经看到了?”
“嗯。刑部总捕纪以轩上奏,说是赵无言藏身于赤蛇寨中,拒不受审。张压邪身为轻车将军,辅佐纪以轩将赵无言带回刑部,尽快审理殇江之案,”邯鉴出将橘子皮放在桌子上码整齐,继续道,“这借口倒是很巧妙,本来赵无言只是受害者,但案件审理,他也必须到场。经纪以轩这么一说,倒显得赵无言是逃犯。”
赵子言显然不怎么关注这件事,见邯鉴出码橘子皮,好奇道:“你这是做什么?”
“留着,晒干了,可以泡茶,可以吃,也可以作药。”
赵子言好气又好笑,道:“怎么的,府上管账的克扣了你的银钱?还是嫌我每月发的银两少了?”
“殿下怎么看这橘子皮?”邯鉴出反问道。
“无用之物。”
“那橘子皮底下的橘子呢?”
“味道尚可的零嘴。”
“若是七月的橘子呢?”
“那倒是稀罕物了。咦,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如今开春已久,你哪来的橘子?”
邯鉴出不答,又反问道:“若我没有剥开橘子皮,殿下是不是只能看到无用之物?若我不提醒殿下,殿下是不是仅仅把里面的橘肉当做味道尚可的零嘴?”
赵子言皱眉,不解其意。
“先前我问殿下赤蛇寨像什么,殿下心中显然将其当成了‘无用之物’。接下来又谈起赵无言,殿下显然又将其当做‘味道尚可的零嘴’……”邯鉴出顿了顿,语气淡然道,“显然殿下只看到了事物的表面。”
赵子言作肃容,道:“请卿详解。”
“回到最开始的那个问题,赤蛇寨像什么?”邯鉴出不等赵子言回答,便继续道,“像一条蛇。”
“蛇?”
“寨子本身的建设几乎犯了所有风水命门。按照二十四山法来说,子午相冲;卯酉相冲;辰戌相冲;丑未相冲;寅申相冲;巳亥相冲。《诹吉便览》一书将二十四山分为十二吉位和十二凶位,赤蛇寨所处之地乃是大凶之所,其势如凶蛇。江湖上刀口舔血的人素来敬畏鬼神之说,这么大一个寨子,不可能不请人来看风水的。所以,建造这个寨子的真正目的就是为了镇住地底下的某些东西……这是唯一的可能。”
“镇东西?”
“没错。盘蛇为镇,以凶镇凶。寨子里都是血气方刚煞气十足的匪徒,足有数万人,恰好可以作为活镇眼。能有这般风水造诣的人……全天下屈指可数。”
赵子言有些不解,“你的意思是说,那个寨子底下藏了什么东西?”
“没错。而且赵无言出现在那里,就十分的耐人寻味了。”邯鉴出嚼了一瓣橘子,继续道,“在所有人看来,赵无言几乎必死无疑。且不说张压邪带来的两万兵马,三月之期已经过去大半,他行踪又暴露,就算赶到漠北,要找一个人也是大海捞针。这大概就是殿下觉得他是‘味道尚可的零嘴‘的原因。但要是换个思路想呢?如果从一开始,赵无言就不打算找罗睺生呢?”
“那岂不是找死吗?”赵子言越听疑问越多。
“去了更是找死,因为三个月的时间本来就不够。但他做出一副要去漠北的样子,而且已经走了一半,几乎所有人都被他骗了过去。赵无言这招是瞒天过海,他真正要去的地方,其实就是赤蛇寨。”
赵子言身在高位,自然也是才思敏捷,顿时恍然大悟道:“赤蛇寨底下镇着的宝贝能解赵无言的毒!”
邯鉴出点头,“八九不离十。”
“那得快些去派人……”
“不急。等张压邪先去打头阵,”邯鉴出吃光了橘子,道,“在那之前,我想让殿下查一个人。”
“谁?”
“王宫仁。士榜第十九,著有《龙附山》。”
而此时,赤蛇寨外。
张压邪没有分兵,直接带着两万兵马正面强攻。原本按他的想法是要将整个赤蛇寨围起来,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一定要把那杀千刀的赵无言逮着之后千刀万剐。但是纪以轩轻飘飘一句“秦九寒想与你同归于尽不是难事”,便打消了他不给一丝生路的想法。
四当家山头处在最前,原本有徐人虎坐镇,手下带的兵如狼似虎,那里便是最坚固的防线。但如今群龙无首,与两万甲士短兵相接之后,一触即溃。
因为山路崎岖的缘故,张压邪下令休整半日,并且派出斥候探查地形。
而此时,赤蛇寨正深陷于内乱之中。
寨子很快就自发分为三大势力,宋江郎为最大的一批,五当家方庆礼稍次,最后便是自发抱团的复仇散兵。赵无言感到无比头大,恨不得把那些方庆礼之流杀得一干二净。但如今外敌当前,削弱寨子力量实属不智,团结一心一致对外才是正道。可那些抱团的散兵不管这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四处闹事,寨子矛盾越来越尖锐,每隔半个时辰就有一场械斗,几乎所有人都杀红了眼。
赤蛇寨要完了。
秦九寒不可能杀光两万人,颜之娘更加不行。没有神兵天降,也没有外援来助,赤蛇寨孤立无援,不仅面对着两倍于己方的人数,更急迫的是面临从内部四分五裂的危机。照这种趋势下去,恐怕不需要张压邪打过来,赤蛇寨就已经自相残杀死光了。
李昙花哭了整整半日,嗓子都哭哑了,跪在地上不停地啜泣。她偶尔会抬头,茫然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感受到时过境迁的悲凉。
也许要不了多久,赤蛇寨将成为历史。再过个几年,此地便荒草丛生,曾经在这里生活过半生的人,连座墓碑都不会留下。
于是她又哭起来。
宋青山给她送饭过来,可李昙花一口也没有吃。宋青山叹了口气,劝道:“多少吃点吧,吃饱了才有力气。”
李昙花没有说话,她双目无神,眼睛红肿,直愣愣地看着牌位。
“吃点吧。你要是没有力气的话,我可以喂你。”
李昙花依旧沉默。
宋青山又叹了口气,道:“那饭碗我放这里了,想吃就自己拿。我还得去帮二叔办事……”
他起身欲走,李昙花突然扯住了他的袖子。宋青山诧异的低头,却只能看到她的发旋。
“不是我杀的……”她低声道。
“我知道。”宋青山又坐下来,拍拍她的手。李昙花便快速将手缩回去。
两人沉默良久,李昙花又哑着嗓子问道:“我是不是很没用?”
宋青山一愣,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自己也一直在憎恨于自己的无能。
突然房门被打开,赵无言走进来,道:“不管是什么人,终归是有些用的。而且按理来说,你现在才是赤蛇寨的寨主,总会有愿意追随你的人的。”
“追随……我?”
“嗯。”
宋青山怒道:“你居然偷听!”
赵无言无赖道:“没有啊,我光明正大的听的。寨子又出事了,所以我就过来咯。”
“你不找我二叔,反而到这来干什么?”
“因为那些散兵杀过来了,要不了多久就冲到灵堂这里。我是来带你俩跑路的。”赵无言在灵堂内绕了个圈,在宋青山背后停下。
宋青山转头,奇怪道:“你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这几天你怪怪的,老是突然走来走去,我还记得有一回你在茅房里转了十几圈才出来。说起来,你以前好像就是这样的,走路有时进门有时翻窗,只不过没有现在这么严重。”
“散步啊,”赵无言理所当然道,“活动筋骨。你们这些年轻人,一个个的都不晓得爱惜身体。”
“我还是第一回见有人在茅房里散步。”
“你懂个屁,这是我自创的养生之法。”
“哦。”
赵无言翻了个白眼,又继续走起来,在屋子里转了几个圈,最后居然直冲李大勇牌位。李昙花一愣,只见赵无言单手一撑,翻身蹲到了李大勇牌位旁边。
灵堂内一时陷入死寂。
赵无言突然一个翻滚,从窗户跳了出去。走前他回头大喊道:“记得快跑啊,你二叔的人挡不了多久了。”
宋青山往窗外看去,只见赵无言转来转去像疯子一样四处乱跑,
“搞什么鬼……”宋青山转头,“我们走吧。”
李昙花发呆半晌,道:“走?去哪?”
宋青山一愣,“去我二叔那里。”
“可这个寨子是我家,我为什么要走……现在走了,以后又能去哪里呢?”李昙花低声道。
“我们可以出寨子,到别处落脚,做些小买卖营生。不过凭你的身手,可以去做大镖师……”宋青山已经听到屋外厮杀的声音,凶徒的嘶吼声越来越近。他心里逐渐焦急起来。
“不,我不走,”李昙花摇摇头,“这里是我家,走了就回不来了。日后沧海桑田,旧事灰飞烟灭,还不如死在这一刻。”
宋青山这才惊觉,她已有求死之心。
赵无言不知何时又站到了屋外墙角。他闻言苦笑一声,几乎所有人都不知道,这里也曾是他的家。那时他还小,不知愁滋味,离乡飘萍十多年,恍如孤魂野鬼。如今世事如前,又有人家破人亡,可他却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