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尘四起。林鸟一片片的被惊起,成群结队的盘旋于空中。寨子那看似崔巍的高墙在攻城木下不堪一击,朝廷甲士搭着云梯爬上城墙,飞蝗般的箭矢对撞,刀与铠的撞击声经久不绝。血液、残肢、断刀、破旗、灰烬……一切被毁灭的东西溶于一炉,化为一场修罗炼狱。
赤蛇寨大败。
秦九寒坐在断崖上,眺望着远方四当家山头逐渐沦陷。他饮了一口酒,突然觉得他所做的事情很没意思。
美酒无趣、美人无趣、活着无趣、死了无趣、有情无趣、无义无趣,世间万千皆无趣。
陪赵无言应酬纪以轩,无趣;去那漠北替赵无言找人,无趣;那气质飘逸出尘的女道颜之娘,无趣;杀那张压邪柳叶青,无趣。
他闭上眼,缓缓吐出一口酒气,酒气化为剑气,兀自盘旋。
差点走火入魔了。
秦九寒有些冷漠地看着那屡剑气,屈指一弹,剑气寸寸崩裂。
已经有半年了,秦九寒的剑道毫无寸进。他练的斩相剑,修的太上无情,但无情不等于真的毫无感情,他师父说无情便是至情至性,这句话他一直没有参透。
无情……
秦九寒突然想起赵无言。那个家伙总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秦九寒剑心通灵,看人不看皮,赵无言是他见过最无情的人。
赵无言笑的时候心里没有笑,怒的时候心里没有怒,连难过都时候心里也仅仅只是有所波澜。
大概这便是真正觉得世界万物皆无趣之人的模样了。
而此时,赵无言正在河边乱跑,他满头大汗,好似疯癫。
他并没有进屋去劝李昙花离开,也没有留下来帮他们抵挡凶徒,而是继续乱跑。
灵堂内,宋青山已经急如热锅上的蚂蚁。但李昙花油盐不进,一心想陪着寨子殉葬。
打她记事起,寨子还仅仅是一群小茅屋。无数人追随着李大勇,前仆后继的抛头颅洒热血,一点一点的将寨子壮大。十年不过弹指一挥间,赤蛇寨逐渐辉煌,承载了她童年和青春的记忆。
如今赤蛇寨要毁了。
爹也死了。
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门前已经能看见人影,一支冷箭猛地射来,擦着李昙花发梢飞过。大门猛地被踹开,钱少凯浑身浴血,提着刀冲了进来。宋青山从怀里掏出小刀,一见是钱少凯,顿时放松下来。
钱少凯见李昙花摆出一副引颈受戮的模样,顿时大怒,快步上前,一巴掌甩在李昙花脸上,大骂道:“你他娘的在干什么?还不跑,等老子请你吃饭吗!”
李昙花一愣,下意识伸手去摸疼的火辣的右脸,喃喃道:“寨子都完了,有什么好跑的。”
钱少凯大怒,又是一巴掌挥去,却被宋青山挡了下来。钱少凯一把推开他,指着李昙花的鼻子骂道:“老子跟大当家出生入死那么多年,就没见过大当家说过一句服软的话。赤蛇寨早就完了好几次,哪次不是东山再起?输了一次你就成这个样子了?”
李昙花也被激起了火气,凄声喊道:“但是这次不一样啊!来的是两万朝廷甲士!爹也死了,没人主持大局,这次输了寨子就彻底散了,再也聚不起来了!”
“懦弱!借口!”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啊!”李昙花哭喊。
“你他娘的一点担当都没有!”钱少凯一字一句震耳欲聋,“寨子散了?你他娘是寨主!不去聚人心反而在这里哭天喊地!外敌来袭?你他娘是大当家的女儿!不在外杀敌反而在这里等死!大当家多少次挽狂澜于即倒?多少次带着大家杀出一条血路?你以为赤蛇寨只他娘的是这些个破屋子吗!”
李昙花崩溃的低头哭泣,“怪我……全都怪我太无能……”
“老子没功夫陪你玩,愿意拼,就带上刀跟老子一起去拼,没胆子的话,你就留在这里等死吧。”钱少凯说完,就匆匆离去。
李昙花一愣,拿起晋司刀慌忙向外跑去,宋青山紧随其后。
她眺望到远处的山坡,那里堆满了尸体,草尖上挂满了血珠。残破的兵器被遗弃在战场上,被火烧过的灰烬四处飘扬。山坡上唯一站着的一个人只剩下一条手臂,脊背上像刺猬一样插满了箭矢,头盔已经裂开大半。李昙花眯眼去看,那是平日里最为油滑的吴秋生。钱少凯正往那跑去,应该是打算为他收尸。
她又望向远方四当家的山头,只见山巅黑烟滚滚,寨子沦为一团巨大的火焰,朝廷甲士居然放火烧山。只不过如今正处春季,山地湿润,火势没有向山下蔓延。
她突然间有些茫然。
去哪拼?
怎么拼?
跟谁拼?
拼赢了又有什么用?朝廷甲士马上就要来了,做这些事有意义吗?
屋檐上突然跳出一人,挥刀砍向李昙花。后者下意识拔刀,回身一斩,砍落偷袭者握刀的手,鲜血顿时洒了她一脸。
李昙花一个激灵,浑身战栗起来。
那人痛呼一声,捂着手腕踉踉跄跄的逃跑。
追吗?
钱少凯突然怒吼一声:“不要让他跑了!”
李昙花身子一抖,她下意识地拖刀飞奔,如同猛虎狩猎一般追向那人,随后猛地高高跃起,一刀横斩,落地时双脚因为惯性向前滑行了数十尺。
她站稳,转身,那颗被她斩落的头颅掉进草地。
李昙花缓缓呼出一口气,她似乎感受到以前的某种东西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走!去七当家那里帮忙!”钱少凯喊道。
宋青山见李昙花没事了,就跟着钱少凯去帮忙。
李昙花犹豫了半晌,也跟了过去,她不愿意和钱少凯一起走,便绕路到了后院。
李昙花第一看到的,是串葫芦一样挂在木杆上的赤裸女人,已经断气了。旁边还有一摊烂泥,隐约可以看出是个孩子的尸体。
她愣住了。
她又听见女人的哭声,以及难以入耳的喘息声。
李昙花这才醒悟,赤蛇寨毕竟是个土匪寨子,里面的人,其实大多都是人渣。
她握着刀的指节开始发白。
朝廷甲士都要杀过来了,拼杀还有意义么?
太他娘的有意义了。
她的血开始沸腾起来,之前感受到回到体内的东西,原来是血性。
宋江郎那边情况很不好,抱团散兵不讲规矩,将寨子后院围起来了。许多人的家眷都在里面,那里尤其是女人居多……等到宋江郎赶到时,场面已经不堪入目。
宋江郎靠近了才惊觉自己带的人手不够,那些散兵不知不觉又聚起了一大批人。双方打的不可开交,宋江郎带着手下人边战边退。
双方麝战正到激烈处,后方突然传来一声哀嚎。没有人在意。但紧接着是第三声第四声第五声,一声比一声凄惨,而且有越来越大的趋势。所有人不约而同的慢慢退开,分成两股阵营,疑惑的回头看去。
后院里再次传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紧接着又是一声绝望的怒吼:“李昙花你不得好死!”
一个头颅飞向半空,坠向人群。滚了几圈后,众人才看清,那是一颗齐牙齿斩断的人头。
一个血人从后院走了出来,她提着一把刀,脚下踢着一颗人头。所有人对上她的眼神,都会感到寒意。
抱团散兵里先是有一个人跑了,随后便一哄而散。他们本来就没有领头人,很快聚起来又很快散去。
李昙花长刀一震,刀尖溅出一条半圆弧的血线。
宋江郎迎面阔步走去。
“不怕我杀了你么?”李昙花冷然道。
“我这一生,什么都没怕过。”宋江郎道,“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有野心么?”
“野心?”
“以赤蛇寨为基,坐南朝北,一统江湖。”
“不可能。”
“我问的是你有没有这个野心。”
天地寂静,长风卷走狼烟,残破的旗帜随风飘荡。
李昙花胸腔里有烈焰在燃烧。她仿佛看到了当初李大勇踏出建立赤蛇寨第一步的模样,男人抽刀向更强者,身后有人追随,像狼一样奔跑在旷野上,永远饥饿永远渴望。
赤蛇寨里只要还有人站着,就永远不会灭亡!
李大勇死了。悲伤会使人堕落,但悲伤也能使人强大,寨子里的群狼法则早已根植在她的骨肉之中,狼群不会允许自己的王软弱或者停下,她只能从悲伤中汲取力量——然后死,或者浴火重生、力挽狂澜!
李昙花深吸一口气,道:“我有。”
“说有就有?”宋江郎道。
李昙花长刀驻地,朗声道:“从今往后,赤蛇寨万众一心,寻衅滋事者,杀无赦。
“从今往后,赤蛇寨三山归一,抗令不服者,杀无赦。
“从今往后,赤蛇寨揭竿起义,懦弱逃跑者,杀无赦
“从今往后,谁能杀了我,谁便是赤蛇寨寨主!
“我!李氏后人,在此起誓,今后将率领赤蛇寨鲸吞天下江湖!
“从今往后,我便是李大勇!”
声音随风而起,豪气入九霄。
宋江郎突然笑了,不是阴沉的冷笑,而是开怀大笑。
“终于……终于等到了,李大勇你他娘个狗日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宋江郎猛地单膝跪地,右手反驻长刀,左手从怀中拿出一封信,高举于前,大吼道:“宋江郎愿誓死追随于大当家鞍前马后!”
在他身后,男人们一个个都单膝跪下,手驻长刀,从怀中拿出一封信。
“钱少凯愿誓死追随于大当家鞍前马后!”
“季长陵愿誓死追随于大当家鞍前马后!”
“邵潜亮愿誓死追随于大当家鞍前马后!”
“姜山七愿誓死追随于大当家鞍前马后!”
……
数十个男人跪在地上,像坚硬的雕塑,血珠顺着刀剑向下滑落。狼群重新聚集,低声咆哮,发誓效忠新生的王。
“我等皆愿誓死追随于大当家鞍前马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