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九寒皱眉。
他捻声成线,传音到赵无言耳内:“此人不简单。”
赵无言诧异的看了他一眼,意思是询问何处有异。
“气息强劲悠长,步伐沉阔有力,修为不低。高估一些的话,他也许能够与我打个五五分。”秦九寒继续道,“且他身上有酒味和血腥味儿。”
赵无言闻言,立马恭敬的双手合十,道:“啊,法师,失礼失礼。往后直走便是了。”
僧人点头:“谢谢施主。”
赵无言问道:“不知法师此去何为?”
僧人道:“一报还一报。若是施主想要知道,须得先回答贫僧一个问题。”
“法师请讲。”
“那位女施主扛着的麻袋里,装的是何物?”
赵无言毫不犹豫地胡诌道:“狍子。”
“阿弥陀佛。”
“法师,该你答了。”
“贫僧上山游玩。”
赵无言干脆利落道:“我不信。”
僧人道:“施主说的,贫僧也不信。”
三人一愣。
赵无言故作惋惜,“那咱们就此别过吧。”
僧人施礼,告别离开。
赵无言望着僧人渐行渐远的背影,说道:“老秦,恐怕你今晚不能去城里了。”
“嗯?”
“你跟着那个和尚上山,看住他。”
秦九寒立马不乐意了:“为什么?”
赵无言循循善诱:“你想啊,这是个破戒和尚,又要上匪山,万一他是来寻仇的呢?跑到赤蛇寨乱杀一气,谁死了都不打紧,要紧的是走私肯定会因此被搁置下来,而我可是只有两个多月可活了啊。”
秦九寒指着颜之娘:“那为何不是她去?你就不怕我走了,她把你给宰了么?”
“哎呀,这不是没办法嘛,你瞧,和尚能跟你打个平手,颜之娘又打不过你,那她定然也打不过那秃驴啊,去了也没用。”
秦九寒意味深长地盯着他:“也就是说,我到山上累死累活,你到山下吃喝玩乐?”
赵无言讪笑:“话不是这么说的,我们在山下也是有要紧的事情要做。”
“比如说?”
“当然是拜访一下黔江州的刘氏大家啊,不在地头蛇那里拜个山头,到时候露馅了咋办?”
“我看你早就露馅了。”
“没有没有,也就那个姓纪的知道。他不会告诉别人的,很多事情说出去就没有价值了。”
“好吧。”秦九寒叹了口气。
赵无言拍他的肩膀安慰他:“别难过,老秦,我们回来的时候会给你带上美酒的!”
“没事。”
夜风吹草低,秦九寒踩在草尖上,似是踏绿波奔行,一瞬即逝。
赵无言笑容敛起,叹了口气,“走吧。”
颜之娘用肩膀顶了顶麻袋:“怎么了,愁眉苦脸的。”
“没怎么。”
“觉得秦九寒生气了?”
“应该吧,但这都无关紧要。”赵无言挠挠头,头发绑起来后他有些不习惯,“把她放出来吧。”
“你不怕她跑了?”
“跑了就跑了呗。”
颜之娘将麻袋放在地上,解开绳子。李昙花大汗淋漓,显然是憋坏了。她从里面探出头,用膝盖蹭掉嘴里塞着的布,怒目道:“你们抓我作甚?”
赵无言一脸正气:“因为我侠肝义胆,最是看不得弱小被欺凌……”
“……”
颜之娘一脚踹到他屁股上。
“他娘的!”赵无言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下意识喊道:“老秦!呃……”
颜之娘一脸淡漠,但是赵无言从她眼神里看到了得意。
李昙花嗖的一声贴地倒飞三丈,贴着树根站定,死死盯着颜之娘。
“你这是什么作态?你竟敢对你的救命恩人横眉竖眼?”赵无言把气撒到李昙花身上,“要走就走,到时候就别哭着回来求我。”
李昙花一愣,将信将疑的缓慢退入林中。待到她隐没入黑暗,林子里便响起飞速奔跑带来的枝叶窸窣声。飞鸟惊起,窸窣声越来越小,几息之后,便只余鸟鸣。
“啧,我还以为那厮被打了个半死,这不生龙活虎的嘛。”赵无言一脚踢飞麻袋。
颜之娘正欲继续赶路,却听赵无言忽然道:“要不你我二人今晚也不下山,去崖边看星星吧。”
“星星有甚好看的?”
“白银五十两。”
“我岂会在意这些黄白之物?”
“不愿去就作罢,我也不强求。”赵无言说完,向远处浸泡在夜里的山峰走去。
颜之娘问道:“你去哪?”
“去看星星。你先行一步,我明早就到。”
山风穿谷,峰峦如聚。
赵无言说是去悬崖,但却只去了一处平旷的小山坡。他躺在草地上,竟真的仰头看星星。
背后有脚步声,草叶沙沙作响。
赵无言转头,来者却是颜之娘。
赵无言调侃道:“怎么没有下山?来陪我的?”
“怕你跑了。”
“切,煞风景。”赵无言指着旁边的一块石头,“坐吧。”
颜之娘见石头上苔藓密布,虫蚁乱舞,犹豫了一会,拔刀将石头横斩成光滑的两半,这才坐了上去。
“穷讲究。”赵无言道。
颜之娘罕见的没有回嘴。她问道:“你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颜之娘拨弄着冒尖的狗尾巴草:“就是觉得你不对劲。”
“贸然想要看星星,唐突佳人了?”赵无言笑道。
颜之娘盯着他:“你现在笑的很假。”
“屁话,我一直这样啊。”
“道门观人观气,而且我懂些面相。你笑起来眉眼眯,微咧嘴,看上去很开心,但内肌僵硬,双目无神……”
“双目无神?我一直以为我的眼珠炯炯有神。”
“……是为皮笑肉不笑。其气郁结,笑不换气,胸意堵塞……”
“吹吧,你就继续胡说八道吧。”
“……故而,你胸中意难平。”
赵无言浮夸的装作愁苦状:“姑娘一语中的,说破我心事。实不相瞒,在下每每思虑性命不过月余,危在旦夕,便寝食难安。又念及未留儿孙,是为大不孝,故而想求与姑娘春风一度……”
“你胸中意难平。”
“春宵一刻值千金啊,姑娘啊姑娘,莫要辜负这良辰美景……”
“你胸中意难平。”
“姑娘……”
“你胸中意难平。”
“……”
“你……”
“闭嘴!”赵无言猛地大吼。
颜之娘目光清冷。
赵无言终于褪去脸上的笑容,他面无表情,就像是发呆。
气氛一时寂静。赵无言仰头像是在看星星。
半晌后,他说道:“我一太子,能有什么心事。”
“《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有言:夫人神好清,而心扰之;人心好静,而欲牵之。私以为,不论尊卑不论男女,皆是如此,人恒能无欲?有欲则恼。”
“传教啊你?”
“圣人所言,无时不敢忘。心之所至,一吐为快。”
赵无言翻了个身,看向她,“我说你这是怎么了,我感觉你也不对劲啊。”
颜之娘沉默良久,直言道:“想家了。”
赵无言一愣,“无缘无故的,怎么就突然想家了?”
“我临走之前,师父还布置了课业,观天象测天下,五千字的论断。看到星星后就想起来了,”颜之娘嘴角扬起一抹笑,“武当山,就是我的家。”
“你还有家可归……”赵无言声音渐低。
“你说什么?”
“没什么。”
“心事藏着,伤神,伤肝。”
赵无言叹了口气,笑道:“笑道,你带我去个地方我就告诉你。”
“哪里?”
赵无言指向连接山巅的铁索桥:“我要坐那中间。”
“好。”
颜之娘抓住他的衣领,飞奔向山上。
赵无言道:“别去山顶,桥头有人守着。”
颜之娘点头,转身飞奔向断崖,纵身一跃——
她足尖一点清风,借力而行。
武当响誉满天下的轻功身法——梯云纵!
颜之娘落在桥中央。
两人脚下是万丈深渊,头上是盖天星斗。
赵无言坐在桥边,两条腿晃荡着,“嘶,有点冷啊。”
“嗯。”颜之娘在一旁坐下。
“你坐那么远干嘛。”
“男女授受不亲。”
“切。”赵无言抱着铁锁,“风景挺好的。”
“嗯。”
颜之娘静坐良久,仍不见赵无言开口,便道:“你没什么想说的吗?”
“我想想,从哪里说起呢……”
“从你为何想要看星星开始。”
“这个……原因说起来可能有些复杂。”
“那你长话短说。”
“好吧。”赵无言想了想,“大概是从一个人和我谈了一些事情后,心情就慢慢的变坏。”
“你和宋江郎谈了什么?”
“不是他,更早一些。”
颜之娘一脸莫名其妙:“什么时候?”
“大概是你和秦九寒杀四当家的儿子徐天的时候,”赵无言叹了口气,“他让我想到很多不好的事情。”
“比如说?”
“世事难料啊人心险恶啊之类的……我打个比方,你觉得我们三个人关系如何?”
“嗯?三个人?”
“还有秦九寒啊,三个人!一看就知道你没把他当回事,”赵无言翻了个白眼,“而且估计他也没怎么把我当回事,刚刚让他回山,又用掉了一份人情。唉……”
颜之娘莞尔道:“我可是来杀你的,你难不成还想跟我做朋友?”
“还好吧。不过秦九寒不知道为啥似乎对你比较上心,也许是因为你救过他?”
“有吗?”
“有啊,男人都知道男人心里想什么,看女人的眼神一望便知。”
“你扯远了。”
“哦。反正差不多是这样,我们三个还得齐心合力去漠北,前途堪忧啊。”赵无言拍打着铁链叹气。
“就因为这?”颜之娘疑惑道。
“还有一些别的原因……”赵无言道,“总之就是因为太子这层皮给我带来的麻烦。你也好,若我是个普通武人,大概早就被你一刀砍死;秦九寒也罢,他也不是真心跟着我,说好听点叫报恩,说难听点是怕我日后迁怒于他。”
“这有什么好烦心的,”颜之娘犹豫了一会,“大不了我不杀你了。”
“哦?你这是违逆师命吧?”
“我以为我师父要我杀的人大奸大恶,但是如今看来并非如此。师父也曾说过,我辈心中自有道,不要盲目的追随别人的道,要坚守自己。”
“有理有理。”
“嗯。”
“说起来,我一直就挺好奇的,”赵无言转头,看向她,“你不会是,第一次离开武当山吧?”
“怎么,不行么?”
“果然啊。”赵无言停下晃荡的双脚。
颜之娘道:“我觉得你意难平主要不是因为我们两个。你先前说还有一些别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原因?”
“……”
赵无言望着千山入夜,韵味如酒。他不知道怎么回答颜之娘这个问题。
风吹落叶,飘到赵无言眼前,他一把抓住落叶。
随后,他的思绪像落叶一样,飘到了从前。
“盐蛋,你觉得这里怎么样呀?”
“娘,我们为什么要住在这里?”
“因为这里最安静,风景也好。盐蛋不觉得宫里憋闷吗?”
“宫里哪里憋了啊?”
回首已过数十年。
他恍然惊觉,皇宫是一个能憋死人的地方。
一旁的颜之娘瞪大了眼,吃惊地看向赵无言。
两行清泪滑过他的双颊。
只听赵无言凄声道:“这两座桥,我走过无数遍,是我娘请人修的。
“这一座山,我走过无数遍,因为我在这里住了十一年。
“这里原本是没有山匪的,不过短短十多年,便如沧海桑田。
“这三座山半环绕,中间一块盆地里其实有一座墓,我娘就躺在里面。
“中原十二州,哪里没有走私?朔州、沙洲和漠北毗邻,边关兵荒马乱寨子多如牛毛,而公孙维晏偏偏选了黔江州的赤蛇寨,只是因为——
言语至此,赵无言哽咽良久,最后化作一阵叹息:
“因为今日是我母亲祭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