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九寒察觉到自己在逐渐失去表情。
他笑不起来了,也怒不起来了。每日除了喝酒与练剑,便无所事事。
于是他找江尚舟闲聊,“老先生,当教书的辛苦么?”
“还行,无非是传道解惑。”
“哦。”秦九寒不知道该继续聊什么了。
江尚舟放下手中的书,正色问道:“秦公子可是心中有困惑?”
“应该……有吧?”
“能否说出来?在下或许能为你解惑。”
秦九寒想了想,说出了他近来唯一担忧的事情,“我剑道已经有许久毫无寸进,该不会是我的路已经走到头了?”
“剑道无涯。”
“但人的器量有限。”
“剑道本就由人而生,既然无涯,又岂会因器量受限?”
秦九寒手指摩挲着剑柄,“那在下剑道又为何停滞不前?”他顿了顿,又自嘲了笑起来,“这倒是为难老先生了,向一个教书先生问剑……”
“不为难,”江尚舟淡然道,“你师父也曾与我论剑。”
秦九寒略为吃惊,“老先生也会用剑?”
“不会,我没有练过剑,”江尚舟挥了挥袖子,“在下只是一个读书人。”
秦九寒坐直了,认真的问道:“还请先生指点。”
江尚舟看了一眼他的斩相剑,说道:“你是为何而拔剑?”
“为了剑道登顶,天下第一。”
江尚舟摇摇头,“那你为何会停滞不前?在我看来,你剑没有停,但你的道停了。”
“道?”
“对。你可以认为它是你前进的方向,或是追求的目标。你的道决定了你的格局,”江尚舟撕下一页纸,一边折叠着一边说道,“但我喜欢究因,与其野望未来,不如寻回初心。”
秦九寒点点头,看着江尚舟将那页纸叠成一个类似纸鸢的东西,“我原本以为先生是个爱书之人。”
“写的狗屁不通,自然只能撕下来另作他用。”江尚舟将那形似纸鸢的东西一甩,它便顺风滑行起来,在屋子里盘旋了几圈才落在地上,“这是我以往闲时无聊做的小玩意。你看,天赋就像纸的材质。我折纸的过程便如同人使用自己天赋的方式,这些风就是外力,人生在世有人乘风而起、有人遭雨打风吹。若是锤炼得当,一方小纸也能如鲲鹏一般直上九霄。”
秦九寒点点头。
“但飞的再高也没有用,迟早会有一日会力竭,”江尚舟说道,“因为它们没有‘道’,飞到哪是哪,底下没有一根线牵着。那根线既是束缚也是动力,离了线就是无根浮萍……”他声音低沉下来,“你现在就没有线,好似一张大纸揉作一团抛向空中。”
秦九寒愣了愣。
“你师父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他不会把你带偏,那么问题就出在你自己身上。好好想一想,自己到底是为什么而拔剑?”
秦九寒有些茫然,剑道登顶是他从小便有的梦想,坚持了这么多年,第一次遭人怀疑。他十分肯定的说道:“我的路没有偏,剑道登顶是我一直以来的‘道’,我从来没有放弃过。”
“人心是会变的。或许你早已有了别的拔剑的理由,只是你不知道,”江尚舟轻轻地用食指戳了他胸口一下,“道不是直的。它就像路,一段一段,弯弯曲曲。”
秦九寒低头,看着手中的剑。
“出去转转,多走走,”江尚舟拍了拍他的肩,“没人能帮你,只能靠你自己悟。”
秦九寒坐了半晌,喝了三杯酒,说道:“嗯,好。”
他出门,穿过了大街,路过了作坊,被路边的老鸨拉进了青楼。楼内笙歌曼舞,歌姬对他秋波暗送,两三个女子陪着饮酒。推杯换盏,酒过三巡之后,秦九寒抱着一女子入房。
春宵一度。
此时天地春去矣,百花落。
夜至。
秦九寒头有些疼,他坐起来,捏了捏眉心。不着寸缕的女子像水一样贴在他身边,手指头在他胸前打转。秦九寒抬头,望见了桌上的花瓶,里面插着一枝桃花。女子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得意的笑道:“客官是不是好奇此时哪来的桃花?其实是花瓣上涂了特殊药水,虽然花已经死了,但看上去还跟鲜活的一样。”
秦九寒的剑震了一下。
他一如既往的出手阔绰,留下银子,没有多做停留,闲庭信步的离开了。
他站在街口,看见了枝叶探出院子的桃树。风吹叶落,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的错觉。
于是他靠着墙角,仰头望着桃花枝,独自悟剑。
前些日子京城出了一件大事。
寒门士子联名上书,直谏赤蛇山之祸,恳请朝廷重视。据闻那寒门士子之首江寺北接连拜访十八位朝廷大员府邸,其辩才无碍,将这次联名上书变成了一次朝臣与士子的联合谏言,分量更大。赵阚不得不将其重视起来,但北方战事吃紧,最终还是将此次上书不了了之,京城一时引为笑谈,都说那江寺北杞人忧天。不过月余,赤蛇山匪乱便成大患,其锋芒之盛,直逼京城。所有人这才惊觉江寺北的先见之明
皇帝赵阚宣其进宫,直询平叛之策。
江尚舟舌战群臣,痛陈南方之乱其势可灭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服朝野大半数的人支持从北方战线调兵前去平叛。但最终结果便是宜州沦陷大半,仅剩五座城池互为犄角,苦苦坚守;南方最后的两个城池总算是守下来了,李昙花在南方建立了南朝,自称大唐。她为复兴前朝大唐而战,因为她便是当初李氏皇族的后人,并且血统纯正。她是历史上第一个女皇帝。
大凉局势不容乐观,亡国之患近在眼前。可身在京城之人却觉得此事十分遥远,他们仍旧如往日一般寻欢作乐,最令贪官污吏高兴的莫过于赵阚聋了,以往公孙维晏就是他的耳朵,但如今公孙维晏已经成了一个仆役,很多事情便难以做到上下通达。
皇帝赵阚似乎心灰意冷,并没有用强劲的手腕杀鸡儆猴,也没有用怀柔的方式招揽贤才。他任由部下结党营私勾心斗角,朝政逐渐变得混乱不堪。曾经的大厦已经变得摇摇欲坠,而又恰逢上了风雨飘摇的乱世,目光高远的人已经开始惊醒,但世上更多的是庸碌于眼前的人。在那些人眼中,如今局势已经稳定下来——北方的僵局很快就要打破,再过三四个月便是秋收,大凉将士将会有更将充沛的粮草。而漠北的问题一直没有解决,他们战线拖的太长,后勤跟不上——大凉必定会赢得这场战争;南方的局势也显而易见,叛乱者不过是一群跳梁小丑,就连为首的都只是一个女流之辈,等到朝廷腾出手来,收拾他们不费吹灰之力。
若是没有意外的话,局势确实会这样发展,而大凉也就能够挺过这一场浩劫。
故而江寺北也就没用了。
朝廷赏赐了他一些金银,在别人看来是殊荣,但明眼人都知道这是把他打发走了。
江寺北对此并不怎么生气,只是有些遗憾。能做的都做了,既然朝廷不再需要他,那他也不会再恬着脸凑上去。
江寺北有了银钱,便带着他的父亲江尚舟和住客秦九寒去酒楼吃顿好的。
秦九寒也因此多看了江寺北几眼,心想或许那如虹气运便是出自此人。
江尚舟吃饭不爱说话,他夹菜慢条斯理,吃米饭也是细嚼慢咽,但却比另外两人吃的快,因为他嘴一直没停。不一会他就吃饱了,放下了筷子,说道:“我要出一趟远门。”
江寺北抬头,有些惊讶,“爹,你要去哪儿?”
“酒酿好了,我之前寻思着,既然要酿,不如多酿几坛,”江尚舟拿出手巾擦嘴,“一直欠着一个故人一坛酒,现如今破了封坛的规矩,自然要送一坛过去。”
“我去吧,”江寺北说道,“爹你年纪这么大了……”
“我还没老,”江尚舟打断道,“况且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我亲自送才是情义,托别人送就成了差事。又要不了多久,最多不过两个月,说不定一个月我就回来了。”
“可现在外面那么乱,”江寺北担忧道,“爹你要去哪啊?”
“沂州,战乱还没波及到那呢,”江尚舟说道,“放心吧。”
秦九寒也放下了筷子,插嘴道:“不如我陪着江老先生走一趟吧,就当是那一坛酒的报酬。”
江寺北觉得是个好主意,“如此甚好,劳烦秦壮士了。”
“不用了。”江尚舟拒绝道。
两人面面相觑,江寺北问道:“为何?”
江尚舟瞥了他一眼,“父辈的事情,用不着你来操心。”
江寺北还要说些什么,却被江尚舟制止了。
第二日江尚舟将酿好的酒交给秦九寒之后,就独自一人出城,去向京城外战火纷飞的世界。
他并没有去沂州,而是去了宜州。
大半个月后。
京城的一个老教书先生,踏进了宜州最后的那第五座城池里。
与此同时,南方两万守军哗变,内乱不止,有人趁乱开城门投降。唐太祖李昙花一鼓作气,强攻夺下郝庄城与碧水城,伤亡颇大,赢得惨胜。不过两日,她便重振军纪,带兵北上,锋芒直指紫禁城。
烽火狼烟连三月。
李昙花昭告天下,改名李昭昊。
赵无言终于见到了李昙花。那时他在山坡上,李昙花在城墙里,他远远的望了一眼,便离开了。
颜之娘问道:“不去说点什么?”
“不了,本来就不熟,”赵无言说道,“确认是她就好。”
“那又何必走这一趟?”
“乱世骤起。看着她活生生的,我很高兴。”
颜之娘叹了口气,说道:“接下来我们去哪呢?昨日听说沂州也反了,出了一个天南王,征调了所有船只。你怕是出不了海,蓬莱也就去不成了。”
赵无言想了想,“要不我去你们武当山转转吧?”
武当山乃是道教祖庭,信徒广布天下,它向来与世无争,并且底蕴深厚,故而无论朝代如何变更,它永远长存不倒。千百年的底蕴摆在那里,风景自然奇佳。但颜之娘并不赞同,说道:“武当山有什么好去的?”
赵无言摸着下巴,思量了半晌,“那我们去霜河吧。”
颜之娘愣了一下。
霜河乃是武家圣地,而武家乃是世代相传的武道世家。原本天下武学出少林的说法就广为流传,但鲜为人知的是少林武学乃是发源于武家。
武家又被世人称之为五山宗,而霜河便是五山宗山间的一条蜿蜒峡谷,它并不是一条真正的河,里面没有一滴水,终年干燥。
它是由无数刀枪兵戟汇成的一条霜河,刀意剑意终年交错纵横,云雾难近。
不管从武家走出去多少宗师,不管他们死在哪里,都会托付后人将兵器插回五山宗内。这既代表着偿还授道之恩,也蕴含着刀剑有灵、落叶归根之意。当然,也会有宵小不顾千年祖训,想要将兵器私藏,传于后代。武家便会派人上门挑战,赢了便取回兵器,输了不仅不追回兵器,并且还让其在霜河内再选一把。若是不接受挑战,武家也就不守江湖规矩,直接强抢。时至如今,武家败落的次数屈指可数,每一次败落都伴随着一段可歌可泣的故事。而武家得胜后只是默默地将兵刃放入霜河,等着其汇聚成海的那一天。
外人想进霜河悟道,可以。要么入武家终生为渔奴,要么拜入五山宗武道有成,过三阵入霜河,终生奉道。
古往今来只有一个人能在霜河溜达一圈之后完完整整的出来,那便是李太白。他还从里面带出来了一把剑,正是当世名剑青莲剑。
赵无言说道:“反正也没事干,不如在那里练几年,找把称手的兵器。”
“就算你进的去,有把握出得来么?”
“我也想有李太白那种天地任我游的气魄,但我手中空空如也,”赵无言说道,“对于我来说,姓赵还是姓武都一样,为奴而入未尝不可,况且我未必不能闯出来。”
“你真这样想?”
“明知世界上有最波澜壮丽的风景,却畏惧不敢前行,就好似因陡峭而不愿攀高,因狂风而不愿临江。我不会那样驻足不前,就算是龙潭虎穴我也敢走一趟。大概是因为我困在笼子里太久了,如同饿汉想要饱餐一顿……”赵无言转头看向颜之娘,认真的说道,“自其伊始,自顺心意。”
“嗯。”
“你呢?”
“我也去,”颜之娘笑了笑,“因为我也刚从武当山的笼子里出来。”
她顿了顿,又说道:“顺心如水,你我同舟罢了。”
他们许下这样的豪言,想要去最波澜的远方观景,但却不知道命运是一股洪流,它会裹挟着所有人向前滚滚而下,从来没有任何回头的机会。
乱世骤起,无人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