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之娘曾在皇宫中试图改建格局,以此来顺风水。她没想过皇宫格局乃是刻意如此建造,当她四处乱走时,赵无言心中便有十分不好的预感。但后来她俩离开京城,预感并没有成真。
此时正值秋收,天地肃杀。
李昭昊已然兵临长安城下,四面围城。安州其余数城难以回援,他们要抵御南下的漠北铁骑。而出远门的江尚舟早已归家,与秦九寒等人一同被困在长安城内。
终日笙歌的长安城到了兵临城下才惊觉事危。朝廷已经派人出城去招安,但回来的只有使者的人头。大凉与叛军再无丝毫和谈的余地,李昭昊摆明了不亡大凉誓不罢休。很多人对大凉将亡没有实感。不过仅仅一年的时光,四海清平国力富强的大凉就已经腹背受敌。
如果说李昭昊是天生的将士,那么朱涛便是天妒的帅才。或许他是从小就感受到世界的太多恶意,久而久之一眼便能看穿别人的企图。而且他在排兵布阵以及捏拿时机方面有着如同神算一般的直觉,故而百战百胜。
朱涛命人攻打南城门,围住东西两面,老调重弹一般故意放出北门。果然有不少贵胄弃城而逃,但朝中重臣没有一个摇摆不定,更没有暗中向叛军投降的人。往日那些狡兔三窟的政客居然出奇的一致,甚至没有人联系李昭昊给自己准备一条后路。
大凉派老将洛齐铭为帅,两万御林军死守长安。
朱涛亲自掌旗,用略有些畸形的右手挥舞着军旗,嘶吼道:“冲锋!首登城者赏千金!封万户侯!”
兵卒抽刀嘶吼,他们盔甲兵器不如官兵完备,但胜在人数众多且士气高昂。攻城器械是粗陋的云梯,他们甚至没有攻城木,每次都是科尔沁牧仁伪装成不起眼的兵卒登上城楼,一直杀到城下,从里面打开城门。数十场大大小小的战役下来,他也身负不轻的伤势。但朱涛从没将科尔沁牧仁调到第二线过,总是好言安抚,陈其弊利,说是没有科尔沁牧仁拿下城门,他们这些义军终究是不擅攻城拔寨,将后继无力。但他心里其实是存了一份狡兔死走狗烹的心思,毕竟不管怎么说,科尔沁牧仁始终是个外族人。
黑红两股洪流对撞在一起,轰然间血溅十里。被折断的刀片飞射上天空,城头狼烟滚滚升起,地上多了数百具尸体。官兵一触即退,并不是溃逃,而是有计划的撤离,显然刚刚只是打算试探一下。
但朱涛不会就这么罢休,他下令攻城。
李昭昊拔出晋司刀一马当先,官兵扯出一条绊马索,扯住了马蹄。李昭昊在马匹倒下之前纵身一跃,旋身挥刀,斩落一颗人头,血液喷溅在她血红的盔甲上,平添了几分煞气。她身后有数千人追随而来,与大凉军展开厮杀。她又回想起赤蛇寨的那个雨夜,每一次挥刀的破空声都让她想起坠落悬崖时的风声,当初她是挂在崖边藤蔓上才没有摔得粉身碎骨,朱涛不顾重伤爬上悬崖将其救了下来,她这才十分侥幸的活了下来。为此朱涛付出了两只手的代价,原本就重伤未愈又强行攀崖,导致他骨骼异位,形成畸形。
李昭昊脖子上有一道狰狞的疤痕,她的声线也因此变得阴沉沙哑起来,粗糙的恍若树皮摩擦。此时她嘶吼一声,如同狼嚎,四周无数将士相应,奋勇杀敌。
“——杀!”
血液在喷薄,残肢遍地,远方旌旗蔽空。义军虽勇,但难敌精兵,不久便显现出颓势。战场上两道红流笔直的奔涌向城门,分别是李昭昊和科尔沁牧仁。两人一前一后带领士兵孤军深入。
李昭昊随手一擦睫毛上挂着的血珠,侧身一刀顶入一个士兵的胸前,刀尖从士兵脊背破出。她猛地一抽刀,格挡住另一名士兵的偷袭,一脚踢开身侧的人后,反手又是一刀砍在偷袭者的脖子上。
“干他娘!”她转身回头望了一眼,大吼道,“跟上来了多少人?”
后边有亲卫一边挥刀拼杀一边喊道:“大概五六百人!”
“继续冲!”
亲卫嘶吼一声,举盾撞入前方人群。李昭昊奔行着,战场如同泥潭一般拉扯着她的脚步。她能感受到自己前进的速度正在变慢,科尔沁牧仁虽然冲的更远,但也有些后力不足。她疯狂的挥刀,一刻也不停歇,跟在她后面的人越来越少,地上堆积的尸体越来越多。
忽然间,官兵鸣金收兵,迅速的撤入城内。
朱涛攻城的命令仍旧有效,义军在城墙上强行架上简陋的云梯,如同蚂蚁一般顶着滚石向上爬。
李昭昊仰望着城墙,她握刀的微微颤抖,筋骨肌肉酸痛到极致,她已经压榨出自己每一分的力气,再难以迈腿攀爬。她需要缓一下。
此时城头的洛齐铭老将军眉头紧锁,显然没料到义军会用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凶猛打发。但他心中有底,并不慌张。狼烟百里,滦州与与禄水州大都督府已经发兵来援,叛军想要一夕之间拿下长安城显然是痴人说梦,再过六日,东西两路援军包夹叛军,他们必败无疑。
而与此同时,身处在禄水州的赵无言遇上了麻烦。
他没粮食了。
这个麻烦不大不小,往日他绝对不会担心这个,但现在他已经沦落到不得不用野菜充饥。这和他想象中的快意恩仇逍遥江湖不一样,至少一掷千金的大侠不该愁吃喝。但冰冷的现实给了他狠狠地一巴掌。
农夫、商贩、地主……他们都有屯粮。乱世已生,粮食便是性命,谁也不会将屯粮轻易分给别人。纵使有商人坐地起价售卖粮食,那也不是赵无言两人能买得起的。就算赵无言将一个铜钱掰成两半花,荷包也会有见底的那一天。
“卖狼皮咯!新鲜的狼肉!”赵无言蹲在路边使劲吆喝着。他穿着一身廉价的破大衣,面前堆着几匹狼尸,腥臭扑鼻。颜之娘捂着鼻子站在旁边,身上的道袍洗的发白。
有几名皮匠对狼皮有兴趣,但听赵无言说要拿粮来换时,都摇头离开了。
秋风微寒,赵无言裹紧了大衣,烦恼的说道:“这样下去咱俩迟早会饿死街头,为何不干脆抢……”
颜之娘打断道:“不行。”
“可……”
“不行就是不行。”
“得,您最有骨气,”赵无言唉声叹气,“那这样下去,咱俩只有一条路走了。”
“你说。”
“参军,吃军饷。”
“我一女子,怎么参军?”
“古有花木兰代父从军,女扮男装未尝不可。”
颜之娘叹了口气,“为何我们要过得这般辛苦……”
赵无言正色,脸不红心不跳的说道:“这便是红尘历练,大富大贵迷惑心智这等考验都是话本里编的,每日操心柴米油盐酱醋茶才是人生百态。”
颜之娘将信将疑的点头。
赵无言说干就干,他将铺盖一卷,就跑去参军。这时各州都在征丁,兵部和工部都在抢人,这时候赵无言和颜之娘送上门来,兵部的人自然是喜不自胜,也没管两人是否残疾或是有瘟病,直接塞进军队里充数。赵无言对这种潦草的做法表示不解,大凉军队审核一向严苛,上面何以敷衍了事?但当天下午他就明白了个中缘由——禄水州要出兵援助长安城了。
绕来绕去他还是要回到老地方。
晌午的时候,伍长给他俩分配了盔甲和兵器,带着他们熟悉军队规矩。伍长姓尚,是个老兵油子,赵无言十分懂事的把狼皮剥了孝敬他,尚伍长也就乐得待见这个新人。号角吹响,两人在伍长催促下披甲集合,尚伍长多看了颜之娘两眼,教训了她几句,无非是说她太娘们、磨磨唧唧的。因此颜之娘心情也就坏起来,入伍的新鲜感也就随之而去。
三万大军整合起来,但其中有近乎一半是像赵无言这样初次从军,都是毫无训练与实战经验的新兵蛋子。尚伍长嘬牙花子,对将要到来的一战并不看好,“到时候你们就跟着那张旗帜跑,看到了吗?击鼓为冲锋,鸣金为撤退,击鼓三次还滞留不前者立斩,你们腿脚可得利索点。”
赵无言十分狗腿的点点头。
“别说话,监军巡视了。”尚伍长立刻站好,昂首挺胸。
赵无言和颜之娘也学着站好,他们队伍中还有三个人是临时抓来的,其中一个看上去刚到十八,头盔戴着有些歪斜。他看上去傻傻的,此时仍旧咧着嘴傻笑,手上来回摸着刀柄。监军看到了,狠狠的抽了他一鞭子,疼的他惊叫出声,结果又招来了一鞭子,这回他才学乖,挺直站好,只是哭丧着脸。
接下来是誓师,前方将军慷慨陈词,后面赵无言等人一概听不见。等到结束后,尚伍长才打听到上头颁布的军令:取叛军贼首李昭昊项上人头者,赏白银万两。
“李昭昊?”赵无言有些奇怪道,“前些日子我听说叛军首领叫李昙花啊?”
“什么昙花菊花的,就叫李昭昊,”尚伍长说道,“上战场都机灵点,我提点你几句,别想着立功什么的,死得早不说,到手上的好处还得折半折半再折半。虽说鼓三响不前者斩立决,但也不用那么急,跑后面一点,别人想拼你们也别傻跟着冲……”
赵无言频频点头,像是把尚伍长每一句都当做金玉良言。尚伍长对此很受用,不由得多说了一点。
接着便是急行军。老兵排在后面,赶着前面的新兵蛋子走。路上死了十几个人,六个被打死,三个被处决,还有八个是摔死的。而且陆续有人在掉队,后面的监军一个都没有放过,直接一箭射死。
就这样持续了三日,援军终于抵达安州边境。他们在战场数十里外安营扎寨,修整了两个时辰,随后吹响了号角。
尚伍长有些慌乱,“这也太匆忙了……”
他话未说完,就被军队裹挟着奔向战场。
长安城门大开,官兵响应援军,出城迎战。麝战了三日的义军疲惫不堪,此时望见大军来援,士气顿时陷入低谷。官兵如黑潮汇流,与洪流轰击在一起,战场陷入了白热化,迎来新的一波高潮。
赵无言正打算捞个人头换银子花,却不料被尚伍长一把拉住,“你疯了吗?我怎么跟你说的?”
“可……”赵无言回头望了眼血液四溅的战场,“叛军羸弱……”
“弱你娘的弱!”尚伍长一面拉着赵无言悄悄往后退,看上去像是在往前冲,但实际上在退往最安全的地方,“老子觉得很不对劲。”
赵无言不信,可又不好当面拂他面子。
人群拥挤,后面还没冲到战场,就已经散乱起来。监军大声嘶吼也无济于事,新兵蛋子像闻到狮子腥味的羊,开始焦躁不安。后面老兵退缩不安,他们闻到了阴谋的气息,叛军败的太过轻易,反而让他们警惕起来。
此时滦州的援军还没到。
忽然间援军后方烟尘四起,林鸟惊飞,震天的嘶吼之声传来。朱涛面不改色的挥舞着旗帜,从黔江州调来的援兵刚好咬在禄水州军队后面。这是一场巨大的博弈,从围城到反包围再到正面厮杀之后的反包围,如围棋一般互相交错,若无意外的话,最终还是朱涛棋高一着。
赵无言望着从后方冲杀而来的义军,残肢与惨叫彰显着这是一面倒的屠杀,许多连刀都不会握的新兵成了援军最大的累赘。他心里不由得惊叹尚伍长身为老兵的直觉。
背后的红流很快就逼至眼前,尚伍长原地跳了一下,迅速的扫了一眼战场,在落地的一瞬间一支冷箭擦着他脑袋飞过,他拍拍胸口说道:“好险好险……咱们往那边跑!”
几人正准备跑,却见之前一直呆呆愣愣的少年忽然大吼一声,拔出刀冲向敌军。
“我跟你们拼了!”
他一刀挥下,却被人挡开,又被一脚踹倒在地。叛军手起刀落,刀光画出一刀浑圆的弯月。
赵无言与颜之娘脚下同时轰然炸响,两道道烟尘延伸到少年身旁。颜之娘归一刀如脱匣之龙,斩断了叛军的刀,她身上的盔甲发出密集的震动声,黑甲在阳光下折射出冷冽的光芒。而赵无言极为血腥的一刀斩落那人的头颅,身体向前滑行了几丈之后,踩着烟尘厮杀,左手抓住一人的头颅,一下子膝击碎敌军士兵的颧骨,那人血液从鼻孔喷溅而出。赵无言身子一转,反手一刀,将身后一人连盔甲一道劈开,这整齐的切口看得所有人头皮发麻。
尚伍长大吃一惊,一咬牙,同样冲了过去。
叛军虽然训练不足,但身经百战。此时数百人一同冲锋,几乎在瞬息之间就将赵无言等人的后路围死,随着叛军不断前进,他们也就逐渐陷入孤立无援的死地。
“伍长!该往哪里逃!”赵无言一脚将敌兵胸膛踹碎,大声吼道。
“逃你娘呢!”尚伍长气急败坏,他苦苦抵抗着,身上大大小小受了数十道伤,“你他娘也不看看四周,就剩咱们四个了!”
颜之娘就算再如何厌恶血腥,此时也不得不出手,但局势仍旧危急。即便她雷光一闪便杀死数人,但还有更多的士兵前仆后继的涌上来。
“那怎么办?”赵无言一把抓住尚伍长的胳膊,砍掉他身边敌兵的头颅,大声对着他吼道。
“你他娘的问我怎么办?老子要被你们害死了!”尚伍长一下挣扎开来,回骂道,“还能怎么办?只有拼了!就看你命好不好,或许打完了你还能剩下一口气,又被人给救回去,那就算你命大!”
“你总得指个方向,我往那边冲!”
“指你个锤子!你信不信我现在蹦起来一下就会射成筛子!”
赵无言开始焦急起来,杀人的手法也越发暴戾,砍人不再砍脖子,而是费力去砍头,将敌兵头颅削去一半后,让他们倒在地上抽搐。这也激起了叛军的凶性,拼杀的更加悍不畏死。正当赵无言抵挡不住,打算随便找个方向跑的时候,压力忽然一轻,敌兵挥刀的动作慢慢凝滞。
所有人都抬头,望向赵无言身后的天空。他们长大了嘴,脸上布满了迷惘、恐惧以及难以置信。站在赵无言面前的士兵膝盖一软,扑通一下跪了下来。
赵无言愣了一下,缓缓转过头。
正在死中求生的四人随着万千士兵把目光凝于一处。
那是长安城的方向,紫禁城的上空。
黑云压城,九天崩碎。
惊天的煞气以紫禁城为圆心向天地辐射,大地皲裂,灵气枯竭。
那是条威严的黑龙,狞亮的黄金竖瞳如同灯塔,直穿云霄。闪电雷霆如同细蛇一般绕着它游走,龙卷自平地而起,狂风乱舞,狼烟纷杂。
赵无言退后一步,他先前迟了许久的预感,最终成真。
——凶龙降世,天下灾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