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妍是一家米铺主的女儿。
能开米铺的,不说大富大贵,起码衣食无忧。阿妍有几分闺秀气质,但骨子里还是市井小女儿。在听闻战火烧到京城,叛军兵临城下之后,一家人忙作一团,散尽家财只求某个有文牍的大户人家逃,在出城的时候能捎带他们一程。
阿妍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见了外人还会紧张到结巴,长得也一般,大户人家没人稀罕,她什么忙都帮不上,所以这段时间反而清闲下来。
这日阿妍在家闷得慌,便出门透气。
一转角,望见了桃花树枝探出院外,一个白衫男子傻愣的站在一旁。
阿妍怕他是想偷米的贼人,鼓起勇气喊了一声:“什……什么人!”
白衫男子转头,看见阿妍,更傻愣了。
这时阿妍才发现他腰间佩剑,吓了一跳,躲回了屋内。她跟爹娘说起这事,但他们都没放在心上,随口敷衍了阿妍两句,又开始操忙起来。
翌日,阿妍出门,又瞧见了那白衫男子,顿时吓了一跳。
不等她逃回屋内,白衫男子开口道:“姑娘留步,在下并无恶意。”
阿妍将信将疑的站着,盯着他,“那……那你站在我家院外……”
“这桃花树好看,”白衫男子笑道,“很像我儿时的一棵树。”
阿妍被逗笑了,“哪有这样的借口。那……你爱看就多看会吧,我回去了。”
白衫男子点点头,并未多言。
这日城头喧嚣之声震天,几乎满城可闻。已经有人抛弃了剩下的细软出逃了,但更多的人还是被滞留在城内。皇上下了诏书,安抚民心,说是要御驾亲征。各个官员都在鼓吹声势,告诉所有人城不会破,千年基业岂会就此亡于一旦?但上面越是如此,下面的聪明人越发相信局势岌岌可危。
夜里,阿妍一家收拾好细软出了门。该打点的都打点好了,今晚会有人捎带他们出城。
阿妍看见了站在墙角的白衣男子,见爹娘没注意,就跑来说道:“我爹娘说城要破了,你快跑吧!”
白衫男子摇摇头,“不了,走了就看不到这树桃花,我好不容易养起来的剑意就会散去。”
阿妍听不懂,只当他是没人带他出城,一咬牙,便说道:“要不你跟着我们走吧,我求求我爹娘,他们应该会答应的……”
白衫男子还是摇头。
不远处她爹娘终于发现她掉队,回头呵斥,阿妍只好赶忙跟上。
她回头,那个白衫男子笑着对她挥手告别。
那白衫男子便是秦九寒。他站在树下,看着女孩走远,不知为何,觉得那背影十分熟悉。
他站在这里,恍若站在了回忆中。
回忆里也有这条小路,也有这道斑驳的围墙,还有那郁郁葱葱的桃花枝。
但这里没有那个女孩。
他站在这里,直到天明。
在天光蒙蒙亮时,阿妍一家去而复返,每个人的神色都十分难看。秦九寒心想或许是先前答应带他们出城的人反悔了,收了钱不认账。
他们回到家中后,开始收集残余的粮食,估计已经开始准备躲进地窟里了。
到了晌午时分,城墙外的厮杀声更盛,恍若有千军万马撞击城墙。
但仍旧没有城破的消息传来,大凉军抵抗的颇为顽强。
忽然间,紫禁城内传出一声震天巨响!
紧接着整个京城地动山摇,恍若地龙出土!
一条黑色的巨龙冲天而起,煞气奔腾如狂蟒,仰天嘶吼!
秦九寒仰头望去。黑龙在紫禁城上方盘旋不止,看似磅礴威严,但仿佛有一层无形的东西,把它禁锢在那片天地之中,让它始终不能畅游九天。
与此同时,城门轰然倒塌!
叛军蜂拥而入,在饥饿的怂恿下,他们无视了头顶的黑龙,四处烧杀抢掠。洛齐铭老将军撤军,和叛军陷入巷战。城外的禄水州援军直接被舍弃,皇宫的金吾卫终于参战,誓死守卫紫禁城。
一队士兵直奔米铺。显然各处粮仓是义军上层必须握在手中的,而下方的小兵只有从商铺抢掠来捞取油水。米铺老板一家早已躲入了地窟,外面一粒米都没有留下。来搜刮的士兵自然不甘心,他们四处敲敲打打,拿刀劈砍家具发泄情绪。一个士兵踢倒了一个柜子,露出了底下的暗门,他顿时大喜,呼喊着同伴。一群人用矛或刀戳那扇暗门,发出兴奋的叫喊。
站在外面的秦九寒听见了,有些犹豫。
他能感受到剑鞘里面的剑意像水一样,即将蓄满。若是此时开杀戒,说不定又会剑心不稳,像以往一样逐渐丧失情感。
屋内传来哐当一声,想来是暗门破了。
哀求声和哭泣声混杂在一起,伴着疯狂的大笑声。乱世中常见的一幕即将上演,又有人要家破人亡。
忽然间,门被踹开了,满脸横肉的士兵一手惦着铜钱,一手掐着阿妍的脖子,像提鸡仔一样把她往外拖,一边拖一边撕扯她的衣服。阿妍泪流满面,哭肿了眼睛,屋内还不停地传出打骂声。
士兵转头看见了站在墙边的秦九寒,又见他腰上有剑,顿时警惕起来。可看了半天不见那白衣剑客有什么举动,便冷笑一声,认定此人是随着城破浑水摸鱼的匪类。他把手中的那串铜钱丢给秦九寒,喊道:“道上的兄弟,能否去街角帮忙打壶酒?没有酒,办事可不得尽兴。多余的钱就当交个朋友了!”
秦九寒愣愣的看着手中的那串铜钱,一种难以名状的熟悉感涌上他的心头。
他下意识的迈步,要离开这是非之地。
一步落下。
刹那间,他猛然醒悟这难以名状的熟悉感从何而来。恍然间他仿佛又回到了数十年前的那一天,三少爷要他去买桂花糕,陈余无助的站在宴会中,阴谋和血腥味扑面而来。被他遗忘许久的颤栗感重新回到他的心头,这次的怒火与仇恨比任何一次都要猛烈,一直从尾椎骨直冲而上,让他头皮发麻。
他夜夜笙歌,忘掉了不该忘的东西。
秦九寒转身,他还没有理解这怒火为何会忽然而起。冥冥中似乎有一张手,把他拨回了回忆中,让他重新经历那一天。
“你让我去买酒?”他说道,“然后你奸污那个女人,更或许会杀死她?”
士兵皱眉,“兄弟,你什么意思?”
“现在哪有多余的粮食酿酒?你明知道我买不到,为何还要我去买?”他向士兵迈出一步,“等我好不容易买到酒,你们也就办完事了是不是?然后一群人一起把我也杀了?”
秦九寒握住了剑。
他没有像当年一样,反复犹豫值不值得,没有心存一丝侥幸,而是猛地拔剑出鞘。
一道剑意冲天而起,黑云被破开了一个洞!
阳光从其中泼洒而入,淋在秦九寒身上。
他横剑,站定,说出了数十年前并未说出的那句话:
“我要带她走,谁敢拦我?”
风起云涌,剑意千百丈!
阿妍望着秦九寒,心脏恍若跳漏了一拍。
不远处的高楼上有义军持弩抢掠。正杀的兴起,一个黑衣白发道士突然冒出来,掐住他的脖子,把他拉到护栏边,抓住他的手,让他手上的弩机对准阿妍,“对,就是这样,手别抖……”
士兵只觉的全身被定住了一般,像布偶一样任人摆布,心中大惊。
“好的……”那诡异的道士嘴角含笑。
他猛地扣下扳机。
一支箭矢破空而来!
秦九寒瞪大了眼,猛地挥剑。
时间好像被放慢了无数倍,世界恍若静止下来。
铮——
噗嗤——
箭矢被一分为二,一半穿透了阿妍的心脏,另一半插进了泥土中。一旁的士兵吓了一跳,躲回屋内。
秦九寒抬头,看到了远处站在护栏边的士兵。
阿妍身体颓然的倒下,秦九寒猛地冲过来,接住了她。他低头,这才发现阿妍居然在笑着流泪,只见她脸上泛起不正常的酡红,结结巴巴的说道:“谢谢……你……你是什么时候喜欢……喜欢我的啊……”
回忆和现实重合了。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啊。
当护院之前。
阿妍哭起来,鼻子一抽一抽,“我……我不想死……”
她也曾这样哭泣过吗?
被遗忘的东西纷至沓来。她的一颦一笑,她的一喜一怒,那时夏日将过,秋风自北而来,老街的喧闹,黏着风的云,门前的石狮子,郊外的大树,日子平淡如水,现世安好,有至交好友,也有甘愿一同白首的伴侣。
恍若隔世。
剑从他手中滑落,叮叮当当掉落在地。
阿妍抽咽着,逐渐没了声息。
他终于明白了。
道士为天修道,僧人为佛修法,而武夫,不管是舞剑还是耍刀,都只是为了某一个人。
为了那个人,可以与天争运,与佛争命。若是没有想要守护的人,剑就只是剑,握剑的人也变成了剑,越求剑道,越冰冷无情。
他的剑道早已止步于数十年前了。
自从没有为她拔剑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错过了一切。
大火冲天而起,远处有人纵火杀人。洛齐铭老将军已经撤到了紫禁城内了,宫外已经沦为了修罗地狱,狼烟乱舞,到处都有暴行。抢掠、奸污已经变成了常态,叛军就像蝗虫一样,毁灭沿途的一切。黑龙在云层中冷漠的俯瞰着,仿佛在看草芥被烧成灰。
秦九寒抱着阿妍,走向紫禁城。
没有人注意他,大火熏黑了他的脸,灰尘粘在他的白袍上,他失魂落魄的抱着一具尸体,腰间只余剑鞘,斩相剑被他落在了那条小路上。
随着他一步一步接近紫禁城,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了他。
所有试图阻拦他的人在刹那间一分为二,仿佛空气中有一道无形的利刃,以斩破一切的姿态一直向前。
成编制的叛军遇到了他,人群中为他分开了一条道路。
黑龙低头盯着他。
李昭昊注意到了他,沉默不语。
三千铁衣沾血,箭在弦上。秦九寒一步一步的走去,城门在他面前化为飞灰。
他穿过了小桥流水,走过了白玉台阶。
公孙维晏在人群中看着他,在心中默默地叹息。
他推开了金銮殿的大门,文武百官惊诧的看着他。
皇帝赵阚注视着他,说道:“你来了。”
百官惊讶无比。
“嗯。”秦九寒将阿妍放在大殿上,“厚葬她。”
“好,”赵阚说道,“我以为你十年前就会来的,没想到来的如此之晚。”
“不如家师远矣。”秦九寒摇摇头,转身离去。
赵阚挑眉,没说什么。
秦九寒一跃上城头。
万众瞩目。
任何看见他的人,都能感受到他身上的那种汹涌的悲伤,那是一种蓦然回首悔之晚矣的悲凉,压抑的让人喘不过气来。但这种悲伤当中,伴生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好似利刃一般,就连空气都微微扭曲。
他手微微曲张。
金銮殿内青光大放,沉寂了数十年的青莲剑疯狂震颤!
“我有一剑。”他说道。
青莲剑化作一道白虹,刺破宫门,破碎空气,飞入他的手中。
“故人难忘。”他又道。
无形的剑意如河水一般,整座京城的空气沸腾起来,火光翻涌扭曲,狼烟逐渐熄灭。
“死生契阔。”他低声喃喃。
众生仰望,如慕高山。一如当初黑衣道士钓地龙时所言,三年不鸣一鸣惊人,蛰伏了三十年,亮剑之时,整个江湖都要为之侧目。
“为尔开天。”
秦九寒挥剑,好似破开了天地大道,九天之上恍若有鬼神在怒吼,一道朱红大门自虚空中凝出,外覆金光,辉煌大气,锦鲤野鹤绕其飞舞,威压众生。门被斩落了半边,里面朦朦胧胧,好似大雾笼罩,什么也看不清。
更加浓郁的黑云聚起,红色的闪电在其中翻涌,连黑龙都往后退避。天人震怒,天劫将至,所有人都感受到了自身的渺小。叛军丢下了兵器,跪伏于地,远处的战场上恍若有无数鬼魂在尖叫逃散。
天下九州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一道令人心悸的目光,那是来自天道的瞩目。
秦九寒仗剑而立,对着天门,终于补回了数十年前落下的三分豪气和七分情义。
“我今天要带她走,谁敢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