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的离开并没有给秦九寒生活带来巨大的变化。他依旧按时起床、做饭和练剑,与以往不同的是他多了一份护院的工作,以及再也不用花多余的钱买酒。他只是偶尔有些惆怅,甚至于伤感,时不时会想念他那不知道去哪飘荡的酒鬼师父。
日子流水一般滑过,就这样一年过去了。秦九寒总算十八岁,加冠成人。
说来讽刺,聘请他当护院的正是李家。李太老爷仿佛不知道秦九寒曾经打过他三孙子,而那个公子哥像是知道自己是做错了事情,没有再过多纠缠。偶尔他在院子里巡视的时候,会碰到李家三少爷。后者还会微笑着点头致意,甚至还会亲切的拍拍他的肩寒暄,说辛苦了近来可好。秦九寒最初百般不适应,后来逐渐对他改观,感到不好意思,每次见面都会回礼。
而这些日子中,最令他感到开心的是与陈二丫鬟接触的机会变多了。以前陈二丫鬟其实跟张二狗更熟,秦九寒甚至不知道两人是怎么认识的,一直有些吃味,又不好意思开口问。现如今他俩变得越发熟识,每日他都会把自己收拾的整整齐齐的,只为了给陈二丫鬟留给好印象。
陈二丫鬟是李府买来的婢女,被取名叫陈余,大概是图个年年有余的吉利,平日里她会在院子里侍弄花草。秦九寒便会笨拙的来搭话,偶尔还会说错话惹恼她。可她却觉得这个护院人挺有意思的,腰间佩剑却从不用剑。倒是张二狗,最近变得特别奇怪,总是一个人发呆,偶尔还会忽然生气,又会忽然傻笑,看上去就像得了相思病一般。
秦九寒也有类似的疑惑,今晚三人聚在一起偷懒的时候,他就把这事说出来了。却不料张二狗反应极大,差点把小酒桌给掀翻了,“哈!放你娘的五香麻辣屁!我相思?我相思谁啊!”
“那你说你最近发呆在想什么?”陈余起哄道。
“这事我一直愁着呢,你别捣乱。”张二狗又坐下来,真的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
秦九寒推了他一下,说道;“有事你就说啊,藏着掖着算什么?”
“以前我不是给你说过嘛,”张二狗看向陈余,“你先前服侍的李家大小姐不是出家了吗,跑到我那道观当道姑。这事本来也没什么,一个大美人留着也养眼,但关键他妈的就是整个道观就俩道士,一个是我师父,一个是她。现在我就跟杂役一样,比以前混的更惨了,这事换你你能高兴?”
“哦!”陈余拍手起哄,“我看你就是这里惦记上我家小姐了!”
“胡说!”
“我觉得陈余说的对。”
“你俩这叫狼狈为奸!老秦你别逼我把你那点小秘密抖落出来!”
陈余顿时来了兴趣,“快说快说,他有什么秘密啊?”
张二狗昂起头,像个得胜的大鹅,“告诉你,他喜……”秦九寒扑过去,按住他的嘴,干笑道:“我洗衣服老洗不干净。”陈余不信,她皱眉问道:“你平时穿的挺干净的呀。”
“所以我就多洗了几道。”
张二狗拼命挣扎,好不容易挣脱秦九寒铁箍一般的手掌,连忙大口喘气,“你……你是想憋死我……灭口吗?”
秦九寒道:“谁让你多嘴。”
张二狗狼狈的起身,拍了拍屁股,说道:“没空陪你两在这唠嗑了,我还得回去劈柴。”说完他抓了几把桌子上的花生米开溜,要不是秦九寒死瞪着他,恐怕他会直接把盘子都端走。坛子里的酒还剩一点,两人暂时没事干,便继续偷懒。陈余开口问道:“二狗他为什么非要执着当一个道士呀?”
“因为他师父曾经说只要他当上真正的道士,就会给他取个大名,”秦九寒耸耸肩,“你知道的,他一直不喜欢别人二狗二狗的叫他。”
日光洒落,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秦九寒一直在悄悄看着她,觉得她的脸生的可爱至极,眼睛水灵灵的,唇瓣看上去十分柔软。不经意间,两人肩膀靠在一起了。秦九寒心里跳了一下,他以为陈余会闪开,可她依旧在继续闲聊,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两人的肢体接触。
“……不是好人……喂……喂!”陈余大喊道。
“啊?怎么了?”秦九寒回过神来。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
“有啊。”秦九寒心虚的说道。
“过几个月就是李家三少爷的生辰,而且是加冠之礼,到时候会很忙的,”陈余重复道,“我觉得李家三少爷不是好人。”
“嗯嗯,我也觉得。”秦九寒附和道——尽管他心里觉得三少爷人还不错。
“其实我也觉得你怪怪的,”陈余问道,看上去有些紧张,“你是不是也有喜欢的人了?”
“啊?没……有啊……不对……”
“看上谁了呀?”陈余眼神飘忽的问道。
秦九寒别开脸,他不擅长撒谎,此时他的耳根子红透了,说话支支吾吾。陈余发梢隐隐约约飘来一股好闻的气味,肩膀的柔软的触感让他心猿意马,他能察觉到自己的心脏跳的越来越快。午间的阳光正盛,树叶翻飞,在一间美轮美奂的园林里,和自己心仪的女孩独处,有什么比这更单纯的令人开心呢?他不知从何生出巨大的勇气,也许是想到了师父的洒脱,更或是他终于确认了自己的心意,想要将其宣之于口。于是他坚定而缓慢的说道:“我喜欢你。”
陈余愣住了。
两人四目相对,陈余知道面前的这个人说的那句话是认真的。她顿时羞红了脸,身子缩了起来,手指不安的搅弄衣角,“胡说什么呢,我这种丫鬟……怎么会有人喜欢。”
秦九寒心想我就喜欢,丫鬟又如何,就算是你当了洗衣婆子我也喜欢。可这话他说不出口,只能半张的嘴,像个呆鹅一样。
鹅卵石上忽然传来脚步声,来者却是罗大丫鬟。她很没眼力见的走过来,接下陈余的话,“就是就是,做什么都做不好,当个丫鬟都是最差的,谁喜欢你谁倒霉……”陈余头埋得更低了,她抿紧嘴,侧过脸不让秦九寒看见她的表情。以往罗大丫鬟便与她关系不和。一开始罗大丫鬟是为了讨大小姐欢心而隐隐敌视她,到后来便开始没缘由的与她作对。罗大丫鬟曾与别人说陈余是烂到根子里的女人,表面装得人畜无害,心里坏的很,而她就是看陈余这点不爽。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她就是嫉妒陈余比她漂亮,随着两人年龄增长,这种差距越发明显,而罗大丫鬟也因此更加刻薄。
“秦护院,李家可是在契约里明码规定了护院不准与府内女子私通,”罗大丫鬟笑道,“其中也包括丫鬟。”
陈余脸色又黯淡了数分。
秦九寒抬头,面无表情。他稍稍侧移,离开陈余一点,捻起一颗花生米丢进嘴里。罗大丫鬟将其举动当做服软,正准备说什么。秦九寒忽然吐出一个字:“滚。”
同时他也将口里的花生米咬碎了。
秦九寒心想,要是换做张二狗,他肯定二话不说将花生米吐在这女人脸上。
罗大丫鬟涨红了脸,叱骂道:“我要把这事上报给主子!”
“滚好吗?”秦九寒不想理她。他暗暗希望张二狗现在在这里,将这个女人骂的狗血淋头。罗大丫鬟气的七窍生烟,提着裙子跑了,想来是急着去告状。
陈余声音细若蚊呐,“你也听到了,你不能喜欢我的。”
“我觉得这不重要。”
“那你觉得什么重要?”
“重要的是你喜不喜欢我。”
陈余脸红了,看上去手足无措。秦九寒脸也发烫,大脑一片空白。要是张二狗在这肯定会说些什么,可他不在,于是两个人就陷入尴尬的气氛。秦九寒尝试着努力,“今……今晚出来玩?”
陈余微不可查的点点头。她起身拍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说道:“我还有事,先走了。”
“啊,呃,好。”
秦九寒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心中十分的忐忑。
很多事其实都不如想象中的精彩,但当由旁观者去亲身经历的时候,却是最令人感到醉心。
在秦九寒心里那一纸契约一直不是什么大事,大不了换一份差事。他年富力强,做什么都能养家糊口。而且他一向志不在此,一心要在剑道登顶的人,又怎会被凡俗之事绊住脚步?
当日下午李家三少爷来找他一趟,言明罗大丫鬟告状之事。秦九寒早已做好被扫地出门的准备,一直等着李家的处置。却不料李家三少爷说他俩郎才女貌一对璧人,罗大丫鬟坏人良缘之事着实可恶,他已经遣人去责罚了罗大丫鬟,并承诺契约不准“通婚”的那一条作废。秦九寒对此十分吃惊,心中有些感动,认定了三少爷是个好人。这事就这么了了,秦九寒又开始烦恼今晚幽会相见的事。他忘了说时间地点,并且也不确定陈余那轻轻的点头是不是答应。于是他向主管告了病假,换了一身新衣,就在偷懒的院子里干等着。
傍晚时分,陈余来了。
秦九寒手搭在剑柄上,紧张的摩挲着上面的纹路。他干巴巴的打招呼:“你来啦。”
“嗯。”
秦九寒这才惊觉院子里并不是相会的好地方,除了马扎以外连个像样的椅子都没有。他微窘的问道:“要不、要不咱们出去玩?”
“嗯。”
秦九寒与她并肩走着。门口的护院与他相熟,见是秦九寒便放人出去了,擦肩而过时还给他一个会心的笑容,秦九寒脸上发烫,只好当做视而不见。两人来到街上,漫无目的的闲逛着。陈余侧过脸假装在看风景,弄得秦九寒也疑惑的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但眼前除了街上行色匆匆的路人和一成不变的楼房又有什么可看的?陈余微微羞恼的瞪了他一眼,秦九寒越发疑惑了。
“我们这是要去哪?”陈余问道。
“啊,去,去吃点东西吧,你吃晚饭了吗?”
“还没。”
“我知道一家馆子挺不错的,去那吧。”
“好啊。”
陈余她又别开脸。这回秦九寒可不敢跟着看了。两人走了一会,陈余忽然低声的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啊。”
“当护院之前……”秦九寒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陈余不动声色,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她又低声说道:“我……我送你个东西……”
“啊?”秦九寒十分惊诧,他这才注意到陈余的耳根已经红透了。
“没什么没什么。”陈余说道。
秦九寒这可不能当做没听见,他不好意思的抓抓头,“你刚刚说要送我东西。”
陈余像是百般不情愿的从腰间掏出一个香囊,布料早已被她捏的皱巴巴的。陈余连忙道:“你等一下。”她转身背对秦九寒,试图将面料扯平整,却始终无法复原。秦九寒伸手,从她手上取过香囊,看到上面绣的鸳鸯,针脚细密,问道:“你做的?”
“嗯。”陈余低着头。
“送给我吗?”秦九寒有点不敢相信。
“嗯。”
大概这便是最好的答复了。
秦九寒笑的合不拢嘴,显得有点傻。他自己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很快他就收敛了笑容,平淡道:“谢谢。”接着他无比郑重的把香囊收进怀里。
两人在馆子里饱餐了一顿。秦九寒太过兴奋,以至于喝酒没有控制好量,晚上是陈余把醉醺醺的他抬回家的。这回整条街都知道秦九寒喜欢李家丫鬟了,因为他一步三摇的大喊“今生非陈余不娶”,一路喊了两条街。外人看陈余那娇羞的模样便知此事你情我愿,纷纷不吝于献上祝福。
在两人你侬我侬相处了三个月后,迎来了李家三少爷的生辰。李家三少爷在筵席上免除了陈余的婢女之身,并请求李太姥爷为这对天造地设的情侣主婚,而李老太爷竟真的笑呵呵的答应了。众人商议之下,选了个黄道吉日,决定将婚期定在一个月之后。
秦九寒觉得十分幸福,他都已经望见美好的未来——他在院中舞剑,陈余在屋内刺绣,两人琴瑟和鸣。待到他日后剑道登顶,便护着她走遍天涯海角,去看天下最美的风景。
陈余却是一直忧心忡忡的模样,她比任何人都纤细敏感,仍旧坚持觉得三少爷不是好人。秦九寒问其缘由的时候,她便答道:“他……他对我们太好了,我从小都没这样被人对待过……我不知道我们有什么值得他这样对待的地方。”秦九寒闻言只觉得心疼,想来这些年她一个人过得极为艰苦。
由此秦九寒开始自责起来。他现在并不富裕,护院的月钱养他一个人有余,但养两个人便有些捉襟见肘,更别说养三个人了。
是的,秦九寒要养三个人,因为上个月他捡了个孩子回来。最近一直有流民南迁过来,他捡来的孩子便是其中之一。秦九寒见到他时差点以为见到了一具枯骨。那孩子太瘦了,瘦的连一块肉都没有,蜷缩着躺在地上,看上去随时都会死去。
秦九寒一时心生恻隐把他捡来,对外宣称是他找的剑童。剑童名叫周小四,秦九寒问他有没有家人,周小四说有,但是都死了。这句话便坚定了秦九寒养他的决心,当初也是酒鬼师父收养孤苦无依的他,才能有了他的今天。或许这就是一报还一报吧。
张二狗最喜欢逗弄周小四,最近他教会周小四喝酒了。秦九寒为此火冒三丈,恨不得打肿张二狗的嘴。
张二狗却理直气壮的反驳:“凭什么你能喝,小四就不能喝?”
周小四人怂,“张叔,我不喝也没关系……”
“叫什么叔?叫大哥!”
“呃,张大哥。”
“他说什么就是什么?”秦九寒冷着脸,“以后你就叫他二狗,知道吗?”
“秦九寒你这个龟——”张二狗怒骂道,却被秦九寒毫不客气的打断:“凭什么你能教他喝酒,我不能教他叫你二狗?”
两人又怒骂起来。自从两人相识起,吵架拌嘴是常有之事,偏偏没有打过架,因为张二狗自知打不赢,每次秦九寒控制不住打算动手,他就会服软。
夏日将过,秋风自北而来。秦九寒的日子平淡如水,现世安好,有至交好友,也有甘愿一同白首的伴侣。老街的喧闹,黏着风的云,门前的石狮子,郊外的大树——这些都架成了他回忆里的人的背景,有一分老旧、两分寡淡、三分心安和四分喜乐。一个月之后他便会风风光光的娶心爱的姑娘。日子虽然紧巴,但也有盼头,待到他剑道有成,自然不会再缺钱。老来沏茶,说不定还会与张二狗打麻将,在一个偌大的四合院里,儿孙满堂。他会争取找到那酒鬼师父,孝敬他最好的酒,免得他老抱怨酒里被掺了水。
这便是故事的开头。
可听故事的人已经知道了悲剧的结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