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李太白
说书人2020-07-31 13:424,415

  春风吹。

  禄水州向来安宁。它既不像陵州一样过于富庶,引来肉食者的觊觎,又不像朔州一样,常年受战乱之苦。它不繁华也不贫瘠,就像寻常农民一般,日子平淡无奇。

  白鹿镇是偌大禄水州中的一个小镇。初春悄然将至,积雪消融小半,空气中泛着湿气,刚抽芽的叶尖儿挂着晶莹的水珠。

  秦九寒年方十七。今日他起了个大早,在院子里扫雪,他那酒鬼师父还在屋子里酣睡。等到他扫完,天已经透亮了。他找出一把木剑,在院子里练了几套剑法,随后千篇一律的挥剑、收剑。他坚信每日这样练习上千次,第二天他握剑的手就会更稳一分。

  日渐高升,晌午将至。他放下木剑,去做了午饭,将熟睡的酒鬼师父叫起来。两人安静的在餐桌边对坐,房间里只有酒鬼师父吃饭吧唧嘴的声音。

  一只麻雀落到窗边,叽叽喳喳的叫着。酒鬼师父从碗里夹出一筷子饭,倒在窗沿上,麻雀扑棱过去啄食。

  “吃吧吃吧,吃完了快滚,莫扰我清闲。”酒鬼师父望向窗外说道。

  秦九寒像是什么都没看见,继续吃饭。他待会还得收拾碗筷,慢了的话,今天挥剑两千五的计划怕是完不成了。

  “咦,今年……桃花快要开了吗?”

  秦九寒答道:“年年都开。今年也快了。”

  “哦,”酒鬼师父说道,“今天下午你别练剑了,出去玩吧。”

  秦九寒有些讶异,“可我……”

  “让你去玩就去玩,哪来那么多屁话!回来的时候记得带酒!”

  “哦。”

  一顿简单的午饭很快就结束了。秦九寒依言出门,穿过小巷子的时候,忍不住往那满是桃花枝的院子里瞧了一眼。那檐角满是绿苔,凹陷处正往下滴水,圆润的水珠凝结,正滴落在秦九寒头顶。他抖了一下,收回视线。

  “想看就看嘛,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一个人将手勾在他肩上,笑嘻嘻道。此人是与他玩的较好的伙伴,叫张二狗,住在山上的一个小道观里。可他不是个道士,只有他师父认可了,他才算是道士。

  “我看花呢。”秦九寒支吾道。

  张二狗不理他,松开他的肩膀,往手心吐了口唾沫,冲过去脚一蹬,手抓住墙头,往上一拉,冒头往院内窥探。

  秦九寒不安起来,左顾右盼,说道:“你这样不就跟贼一样……”

  “陈二丫鬟在里面呢,你爱看不看。”

  “先说好,我只是看花的。”秦九寒咕哝道,他一跃便抓住了墙头,和张二狗一样趴在上面窥探。

  透过遮掩的枝叶,可以看到院子里的假山和秋千。一个娴静的女子坐在秋千上,长裙及地,头上金钗富贵逼人。她旁边站着俩丫鬟,都是出落的水灵。右边站着的便是陈二丫鬟,左边的则是罗大丫鬟。张二狗撇撇嘴,不屑道:“我不喜欢陈二丫鬟,秦哥你眼光不好。”

  秦九寒闻言羞恼道:“我什么时候说过我喜欢陈二丫鬟了?”过了一会,他侧过头又问道,“她哪不好了?”

  张二狗啧啧两声,“胸太小。”

  秦九寒冷笑一声,“照你这么说,城南那个六十多岁的孙寡妇最好,她胸最大。”

  “话不能这么说,我就觉得那个坐秋千上的女人不错。但我也不喜欢她。”

  “为啥?”

  “因为听说她满十八就要去我家道观当道士了,”张二狗恼怒道,“我十八岁能不能当上道士还没底呢,凭什么她一去就能当?”

  “我看你是这辈子都当不成道士了。”

  “你咒我?”张二狗不爽道,“那你这辈子也别想当上剑客了。”

  “都说了不是剑客,是天下第一剑客。”

  “拉倒吧你,”张二狗从檐扒拉下一小块砖瓦,“来,叫陈二丫鬟出来玩。”

  “啊?”秦九寒愣了一下。

  只见张二狗手一挥,那块砖瓦穿过茂密的枝叶,形成一道完美的抛物线,正中陈二丫鬟的后脑勺,卡在她发髻中间。她吓了一跳,转头便看见了墙头趴着的两人,张二狗冲她挤眉弄眼。陈二丫鬟连忙冲他摆手,悄悄指了一下坐在秋千上发呆的大小姐,示意她脱不开身。

  张二狗撇撇嘴,跳下墙头,秦九寒也跟着下来了。

  “你怎么能乱丢石头呢?万一砸疼了怎么办?”秦九寒指责道。

  “哟哟哟,还没过门就开始心疼了。”

  两人推搡着走在街上。李家今日要大摆筵席,据说是李太老爷的七十大寿,街上人流自然多起来。李家是皇商,和朝堂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在所有人眼里李家富的流油。李老太爷交友广泛,为人豪爽,三教九流都会给他三分薄面,毕竟谁都不会跟钱过不去,因此来贺寿的人颇多,整个白鹿镇热闹起来。人多自然眼杂,有人注意到了秦九寒腰间的那把剑。张二狗知道,这家伙从来剑不离身,但也从没将剑拔出来过,旁人若是碰了他的剑,他必然会大发雷霆。所以当那些人过来买剑的时候,张二狗就等着看他们吃瘪。

  “小兄弟,你这剑卖不卖?”

  “不卖。”

  “价格好说呀,你这剑我看的真真眼熟。”买剑的是一个年轻的公子哥,衣着华贵,腰佩容臭,看起来不差钱。

  “都说了不卖。”

  “那你这剑叫什么?”公子哥眼睛发亮,死盯着秦九寒腰间的剑,低声自言自语,“难道是……越女剑?不对,此剑虽纤细凛冽,但也胜在雄厚霸气,必然是当世有名的名剑!敢问小兄弟师从何门何派?”

  “没有门派,就一个师父。”秦九寒面露不耐,“都说了不卖了,我走了。”

  “哦?是散户?”公子哥横跨一步,拦在他面前,“既然佩剑,想必你也会使剑吧?”

  秦九寒昂起头,“当然。”

  “那与我切磋一场如何?”公子哥含笑说道,“寻常切磋太过无趣,不如我们下个赌注吧?”

  “不,我不打。”秦九寒摇摇头,打算转身离开。却不料被几人围起来,这些人竟是打算当街强抢。张二狗有些着急,低声催促道:“你怂什么,拔剑砍他啊,难不成你只会用木剑?”

  “不。我不能拔剑。”

  “真他妈捞,”张二狗拍了他后背一巴掌,“那你还等什么?还不快跑?”说完他就双手抱头往外冲,结果被人抓住肩膀,一下子甩在地上,摔了个马趴。他吭哧着站起来,对那公子哥怒目而视。后者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声音温润的说道:“只是切磋罢了,何必……”他话没说完,猝不及防的被张二狗吐了一脸唾沫,发髻上还粘上了浓痰。他一下子愣住了,随后暴怒无比,猛地拔剑,一剑刺去,大喊道:“无赖贼子受死!”

  秦九寒用剑鞘挑开他的剑锋,接着剑鞘一转,猛地一下打在他的手腕上。公子哥吃痛惊叫了一声,手中长剑落在地上。四周随从见主子挨打,哪能坐视不理,一个个都冲过来。秦九寒像打狗一样,把剑鞘当棍子用,将这一伙人打的哇哇乱叫。公子哥趁秦九寒转身,极为阴险的刺了一剑。秦九寒手一甩,长剑脱手而去,绕旋一圈,狠狠的抽在公子哥脸上,又旋转着飞回他的左手上。张二狗立马拍掌,大喊道:“好!真厉害!”

  公子哥狼狈的捂着脸,狠狠瞪了他一眼,没有丢什么狠话,直径带着人转身离去。

  “真爽快,”张二狗叉腰说道,“弄得我也想习武了。”

  “可以啊,一起练剑呗。”

  “别,我说说而已。”

  “那家伙看上去有钱有势的,我们打了他,他记仇怎么办?”

  “再打一顿,”张二狗道,“而且什么叫‘我们’?刚刚明明只有你动手了,下次留一个让我打。”

  两人对视一眼,大笑起来,将此事抛之脑后。他们跑到城南茶铺听了一下午的说书故事,在临近黄昏的时候去郊外滑草玩,又比谁打水漂跳的更多。张二狗曾提议一起去逛青楼喝花酒,但被秦九寒拒绝了,理由倒不是什么洁身自好,只是两人单纯的没有钱。等到天黑了,秦九寒买了一壶浊酒,他俩各回各家,约好过几天再出来玩。秦九寒一回到那茅草院子里,便瞧见他那酒鬼师父坐在小马扎上,背部斜靠着院子里的那颗柳树干。酒鬼师父朝秦九寒招手,他提着酒走过去,却迎来劈头盖脸的一顿骂。

  “臭小子我叫你出去玩,不是让你去闯祸!”酒鬼师父骂道,“听别人说你打了李老太爷的三孙子?有没有这回事?”

  “打是打了一个人,但我不知道他是李老太爷的孙子。”

  “你为什么打他?”

  “他要抢我的剑。”

  “哦。”酒鬼师父一下没声儿了,脸色阴转晴,怒火一下便消失殆尽。

  “师父你要的酒。”秦九寒将酒递给他。

  酒鬼师父开坛闻了一下,喝了一口,又生起气来,“干!掺的水越来越多了!”他将就的喝了两口,越喝越气,大骂道:“这日子没法过了!”

  “那下次买好一点的酒吧。”

  “哪来的钱?你当钱刮大风来的?”酒鬼师父又升起无名怒火,“坐山吃空这么多年,没钱啦!”

  “啊?”秦九寒没反应过来。

  “没——钱——啦!”酒鬼师父一字一顿说道,“给你买酒的是咱们最后八文钱,结果里面他娘的还被掺了半坛子水!”

  秦九寒终于明白他师父今夜为何如此暴躁,原因很简单,他们没钱了。十几年来虽说不曾大吃大喝过,但他也没有特别缺过钱,今夜师父说他们没钱了,明天就没钱买粮了,这让他感到太过突然,以至于难以接受。半晌后,两人都平静下来,接受了现实。

  星空辽阔,桃花正开。夜风将柳条撩起,寒意微深,大雁正在南归。万物都将于春日复苏,腐朽的枯木也焕然了几分。

  “你十八了,该自己养活自己了,”酒鬼师父神情忽然变得十分疲惫,身子摊在柳树干上,“师父不可能照顾你一辈子。”

  “我今年虚岁十七。”秦九寒提醒道。

  酒鬼师父摆摆手,说道:“都一样。该教的我都教了,剩下的全都看你自己了。”

  秦九寒有不好的预感。按照他对酒鬼师父的了解,他说这些话的时候都会用一种调侃的语气来说。没钱对他们来说不算什么,师父不该用这种沉重而缅怀的语气说这种话,这样显得他将要离去,要离开秦九寒。

  “我在这里住了这么久,”酒鬼师父偏头望向那小茅屋,“感觉自己是真的老了,估计已经没人记得我了。若是一直这样住下去,未免太过无趣。我还有很多没做完的事要做,还有很多没有履行的诺言要去兑现,就这样慢慢老朽,真的很没意思。可我的剑已经不在了,我又能怎样呢?没了剑,喝酒都索然无味了……”

  他的声音逐渐低沉,近乎在自言自语。秦九寒沉默着,他从没见过师父展露出这样寂寥的一面。

  “所以我要走了,”师父转头,与他对视,“我要去找我的剑。顺便拜访一些人,一直没有跟你说过,住在后山道观的那个黑衣道士是我的老相识,住这么近却一直没有见过一面,今夜我就要去拜访他。”

  秦九寒吃了一惊,“这么急?不收拾些东西……”

  “都是你的了。”

  “现在都这么晚了,明天……”

  “明天我又会睡懒觉,今日明日都一样。至于李太爷那边,我去一趟,想必他日后不会再刁难你。”

  秦九寒无措起来,他结结巴巴道:“好歹、好歹留一夜吧?”

  “明月相伴,我觉得挺好的。”师父起身,提着酒,摸了摸他的头,“真是长高了。”

  他直径推开篱笆门,走入夜色中。天上星辉映衬,地下桃花铺路,清风随身而走,他一身破旧的长衫随风飘舞。

  秦九寒惘然的望着他的背影。

  “我走啦!”他头也不回,半举着酒壶摇了摇,以示告别,“记住了,你师父我叫李太白。”

  没有诗歌响起,没有美酒辞别,更没有千里凉亭管弦相送。他就这样随意乃至随性的离开生活了十八年的屋子,像一个真正的酒鬼一样抛下了一手养大的徒弟。

  这是名副其实的潇洒,以及深入骨髓的狷狂。

继续阅读:第五十七章 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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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龙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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