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三月。
禄元城的太守吴庵卿将要升迁,调入京城,从地方官变为京官可谓是鲤鱼跃龙门。吴庵卿办了个宴席,宴请四方宾客。来巴结祝贺的人自然不少,但最令人惊讶的是四皇子赵秉文亲至,做足了礼贤下士的风范。旁人从年轻气盛的皇子身上嗅到了野心,吴庵卿能升任京官也不由得有了几分猫腻。连名声初显的张落都到了,这场筵席的意义便不仅仅是送别与祝贺,它带上了权欲的色彩。
李家作为名门望族,自然有族人入朝为官。况且李太老爷往日与吴庵卿略有交情,自然会派人前去贺喜。秦九寒作为随行护卫,跟着李家三少爷去了禄元城。一路上都没有遇到什么波折,平平安安的到了吴府上。三少爷带了女眷,身为丫鬟的陈余自然也来了。一行人在禄元城安顿好之后,秦九寒两人带着周小四去游玩。原本按理来说周小四是不能跟过来的,但秦九寒家中无人,将周小四交给不靠谱的张二狗照料他实在难以放心,只好跟三少爷求情。三少爷一如既往的好说话,想也没想就同意了。
“秦大哥,你累不?”周小四问道。现在他连片逐渐圆润,虽说算不上胖,但至少不像以前那样只剩下骨头了。
“不累,”秦九寒揉了揉他的头发,“吃糖人吗?”
周小四瞥了一眼买糖人的商贩,咽了口口水,“不吃。”
秦九寒笑起来,他直接买了俩糖人,递给周小四。周小四不好意思的说道:“我要一个就够了。”
“想什么呢,还有一个是给你大嫂的。”秦九寒将另一个糖人递给陈余。
陈余笑着含住糖人,说道:“甜。”
秦九寒觉得她笑的也很甜,不由得开心起来。
两人玩了一个时辰便回客栈了。第二日,三少爷带着礼品去赴宴。这回秦九寒见着了传闻中的吴庵卿本人,他并不如传闻一般枯瘦,反而气色红润目光有神,手上掐着念珠,身上穿着的大红袍全由上好的陵州丝绸做面料,繁复精致的花纹和细密到看不到缝的针脚凸显出一身贵气。吴庵卿拨弄了一下炉子里的香丸,细烟袅袅升起,这原本是下人做的事,可他却做的津津有味。
“太守好雅兴啊,数年未见,越发风雅了。”三少爷赞美道。
吴庵卿一笑置之,他问道:“李老太爷近来可好?”
“劳太守挂念,身体健康。”
“好。”吴庵卿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三少爷似乎看上去有些尴尬,躬身告退。吴庵卿却多看了秦九寒几眼,忽然开口说道:“你命不好。”
“嗯?”秦九寒十分疑惑。
三少爷显得更加疑惑,正要询问什么,吴庵卿却已经把眼睛闭上,身子往后靠向藤椅,很明显是送客的意思。他只好把疑惑憋进心里,带着秦九寒告退。出来之后,三少爷问道:“你以前和吴太守有过交集吗?”
“没有。”秦九寒十分肯定的摇头。
三少爷咕哝着奇了怪哉,思忖了一会后,不再纠结此事,带着秦九寒等人入席。当然,尊卑有别,像秦九寒这种护卫是没有资格入座的。三少爷坐在蒲团上,他只能站在一旁。一个时辰后,吴庵卿才坐到正东之位,面对所有宾客,表达了欢迎之情。至此整个筵席才正式开始。
繁文缛节必不可少,风流名士通识礼数,长震衣袖行大礼。乐师吹箫奏弦,溪水自山顶流下,盘碟顺水而行,席中宾客随心取之。若是取酒,需当众赋诗一首,方可饮之。山中忽然起雾,亭台水榭被笼罩于一片朦胧之中,枝叶沾上了晶莹的露,起雾的歌姬若隐若现,恍若仙境一般。宾客纷纷赞叹,知情者却知道这雾从何而起。吴庵卿命人在山坡凿出山洞,将大量冰块与滚水交融,又在后山背阴处点火,与寒风相遇使之起雾。其奢侈程度可见一斑。
酒过三巡,宾客微醉。
西边像是演出了什么精彩的节目,宾客纷纷在喝彩。三少爷的席位离西面太远,秦九寒只看到许多影影绰绰的人在奔跑,偶尔有金铁交击之声传来,前面几人身形极其狼狈。忽然间一片鲜血穿过雾气,溅到三少爷的茶几上。秦九寒大惊,手抓在剑柄上,凝神戒备。三少爷丝毫不杵,举杯品茶。远处声响渐歇,乐声突然一变,丝绵淫靡起来,偶尔传来不少女子的娇吟,人影交缠起来。
秦九寒心中不安,他与陈余对视,看到了她眼中的惶恐。
“秦护卫,你出去帮我买块桂花糕吧。”三少爷说道。
“可是……”秦九寒犹豫着,他不放心三少爷,更不放心陈余。
山坡上突然传来吼叫,仿佛濒死的野兽一般,粗犷的男声响彻整个吴府:“吴庵卿你不得好死!”但随之而来的是浪涛一般的笑声,所有宾客都在哈哈大笑,不少人拍手称快。气氛变得越来越诡异,宴席上仿佛群魔乱舞,大雾遮掩了他们的面目,使之为所欲为。秦九寒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肯定已经有人横死于此。
“无妨,吴太守杀山匪罢了,”三少爷道,“此乃正义之举,何必惴惴不安。你快去吧。”
“可处决之事自有公堂处置,吴太守何以私设刑罚?”
“不义之贼,人人得而诛之,”三少爷往日温润如玉的笑容消失的一干二净,此刻表情冷漠,“让你买个桂花糕这么难?还不快去?”
秦九寒瞥了一眼陈余,说道:“我不认识路,还请三少爷让我带上陈二丫鬟,她知道怎么……”
“不行。”三少爷破天荒的拒绝了秦九寒的要求。
“为何……”
“不行就是不行,”三少爷语气冷漠,心中极为快意,“到底谁才是主子?”
秦九寒握剑的手更紧了三分。可他始终没有拔剑。
他心中十分焦虑,却最终做出了让他后悔半生的决定——他松开了剑柄,离开了吴府。
在往后的每个日夜,秦九寒都会去想,若是那一刻他心中没有顾念剑道,没有想着养剑,而是强硬的要求带陈余走,最后的结果是不是就会不一样。他当时不知道在那一刻松开剑柄意味着什么,当明白了之后才追回莫及。
他在吴府没有拔剑,出了吴府也不会拔剑。
一群人随着他一起出了吴府。他们或是趴在屋檐上,或是躲在门柱后,又或者是悬在房梁上,在暗处盯着秦九寒。街上杀意四起,树梢的鸟儿被惊走,枫叶沙沙坠落。当第一抹刀光亮起的时候,秦九寒便知道吴府内出事了,而且有可能是针对他。
秦九寒挡下偷袭者的刀,两人连过几招,他处于下风。偷袭者刀意磅礴,招招不离要害,秦九寒挡的极为吃力。他始终不肯拔剑,被刺客抓住破绽,用肩撞了过去。秦九寒一剑横斩,若是他剑已出鞘,这一斩便能切断刺客握刀的手臂,可他没有,所以仅能打伤刺客的肩膀,连带着让其一刀砍偏,砍中了秦九寒的胳膊。刺客狞笑一声,挽了个刀花。旁边又冲出一人,与秦九寒交手几招,刀锋在他身体上刮出几道细小的伤口。
秦九寒跌跌撞撞的后退,转身奔逃。
身后数十人追杀,衔尾咬在他的身后。秦九寒顺着歪脖子树跳上屋顶上,踩着枫叶与瓦片飞奔。影藏在阴影里的鹰犬终于暴露身形,竟有数十人之多,他们像秦九寒的尾翼一般,在他身后散开,如影相随。秦九寒用剑鞘挑起一片碎瓦,向身后甩去,后面追杀的人顿了一瞬,再回过神来,已经不见秦九寒的身影。
酒凉了。
秦九寒突然无声,他放下了酒杯。
江尚舟正听得入神,追问道:“然后呢?”
“然后我那个朋友躲回了客栈。三少爷寻人不到,便放出话来,说只要在宴席散去前将他要的桂花糕买回来,就不损我那朋友与陈二丫鬟分毫。我那朋友当时失血过多,床都下不了,他的小剑童便带着桂花糕替他去了吴府。”
秦九寒顿了顿,“然后再也没有出来过。”
故事猝然落幕,没有任何多余的赘述。秦九寒花了很长的时间讲故事的开头,却在高潮与转折之时一带而过。江尚舟对此没有任何评述,更没有追问细节。
李家肯定不敢动李太白的弟子,背后支持的是吴庵卿,动手的张压邪。十几年后李家灭门,秦九寒再提剑入京城,心中并不是意气风发,而是杀气腾腾。他没有骑马观花游遍长安,而是杀光了吴庵卿全家。
当初撕心裂肺、痛彻心扉,颓丧的如同一条死狗,怀疑与自责一齐涌上心头,日日借酒浇愁,甚至想过寻死。若不是张二狗一直在他身边拉他一把,说不定现在他还是白鹿镇的一个无名醉汉。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可与人言尚无一二。
秦九寒闭上了眼,恍然又回到了当初的那个雨夜。
两具赤裸的尸体和几个山匪一同挂在城门上示众,雨水顺着惨白的脚尖滴落。他只看了一眼,便匆匆离去,走了一里后,他终于忍不住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向城门极为缓慢的磕了一个头,额头深埋入黏湿的泥土里。
江尚舟举杯,与秦九寒桌子上的酒杯一碰,一饮而尽。
当初秦九寒没有拔剑,但是让他再选一次,他又会极为茫然。回忆一点点的淡去,数十年之后他已经忘了陈余的脸。如今他的剑道越发精进,已经实现当初的梦想,在巅峰饮酒狂歌,夜宿青楼。
往事随风。
下酒菜尔。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
火光渐弱。
“没了?”赵无言问道。
张二狗想了想,“差不多就这样吧。”
颜之娘没有说话。
张二狗又说道:“之前我去看望他,他过得还不错。我挺放心的。”
前些时日,张二狗牵着一头毛驴,毛驴上载着一个女道士,他俩就这么走进了京城。届时满城桃花开,真人与友重逢,心有喜乐,让花开二度又何妨?天人合一,他便是春夏秋冬、四时四季。
可秦九寒不愿见他,一剑斩落满城桃花相送故人。
因为他毛驴上坐着的女人既是小道观唯一的女道士,也是李家唯一的后人。
——李清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