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神棍
说书人2020-07-31 13:425,693

  天下三分。在所有人看来,朔州相当疲敝,它虽然拥有百万雄师,但却没有能够养活百万雄师的万里良田。北镇王除了朔州之外,还有一块三倍于朔州的地盘,那便是沙洲。但正如其名,沙洲八成都是茫茫的沙漠与戈壁滩,仅剩的两成可耕之地与荇州接壤,其中一成拿出来屯兵与建设城墙,以防漠北侵袭,最后用于农耕的土地只剩下一成。

  不管张落如何守住军民,表露出与大凉互不侵扰的的姿态,但天下人始终坚信他最终还是会南下。为此大凉举国上下处于一种极端戒备的状态,各州各县都厉兵秣马,但谁也没有信心能挡住张落南下的铁蹄。

  最乐于见此的莫过于漠北中人,据说听闻张落造反,各州欢庆。

  不过三个月,蠢蠢欲动的漠北发兵了。十二万铁骑绕过朔州,贴着朔州边境去往东北,踏入大凉沙洲境内。飞扬的马蹄打破了沉寂的沙漠,以极为宏大的声势压向南边。十二万铁骑可谓是漠北的举国之力,似乎在漠北可汗看来张落造反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沙洲这种不毛之地的城池弹指间便被攻克,在连破三十二城之后,十万铁骑如山岳一般堆到了宜州边境。

  大凉王朝发兵,十万雄师于宜州边境与漠北骑兵对峙。在所有人看来,漠北可汗选择从天险沙漠越过防线是殊为不智的选择。原本的十二万骑兵到了宜州边境之后,只剩下十万,其中两万不是战死,多半是渴死累死的。活下来的骑兵数量虽多,但都已经是疲惫之兵,触之即溃。

  两军对阵,尚未开战。这一段时间是斥候的舞台,他们在阴影里厮杀,不择手段的窃取信息,像是吸血蝙蝠一般。而仅一线之隔的北镇王张落未发一兵一卒,摆足了坐山观虎斗的姿态。大凉和漠北不停地向张落派出说客,谁也不愿让张落渔翁得利。双方兵力相当,这将是一场惨烈且持久的战争,张落的态度变得尤为重要。

  又过了月余,一条来自漠北深处的消息震惊了天下。

  漠北可汗耶律楚才率领一万骑兵驰援,御驾亲征!

  一方枭雄气魄吞天。此举可谓是压上了全部身家,不成功便成仁,养精蓄锐近三十年的漠北终于亮出了自己的底牌!

  与此同时双方与张落的谈判破裂。赵无言甚至没能见上张落一面就被狼狈的驱逐出朔州。张落昭告天下,表明自己中立的态度。大凉将士中有人试图与漠北联合攻朔,在解决张落之后双方再安心一战。但这请求被耶律楚才强硬的拒绝了,他的决定遭到了底下臣子的劝谏,即便是漠北也不希望两败俱伤之后被张落摘取最后胜利的果实。

  但耶律楚才忽然变得刚愎自用,不顾群臣反对,在次年春三月向大凉挑起了战争。

  经过沙漠的酷暑之后,士兵又面临着隆冬的严寒,十一万大军再次减员。军营内怨声载道,军心不稳,实在难以想象他们能够与城内休养充足的大凉将兵一战。

  料峭春风拂面。

  双鬓斑白的耶律楚才站于高台之上,望见了远方城墙的狼烟。他脸上的皱纹不多,但每一条都像刀刻上去的一般,目光里带着摄人心魄的寒意。他身披大氅,头戴金盔,手握漠北大旗,面对着他那十万铁骑。十里具寂,偶尔有马匹打鼻响,很快被主人安抚制止。

  “前面,就是大凉!”一声震动九霄的声音自他胸膛里发出。

  “前面,就是我们数百年来渴求的东西!”

  “前面,就是我们的仇人!是曾经践踏我们尊严,血洗我们部落的凶手!”

  “你们懒惰,不愿去跋涉!你们懦弱,不愿去拼杀!你们无能,不愿去夺取!”耶律楚才猛地张开双手,大氅如羽翼一般飘舞,风拉扯着大旗,气魄直震人心,“所以朕带着你们过来了!带着你们跋涉,带着你们拼杀,带着你们去夺取!我们要走到远方的土地,拿到渴求的东西,杀死自己的仇人!此战不容退缩,不容失败,这是决定能否铸就我们漠北荣光的一战!”

  大火在他背后冲天而起,滚滚黑烟甚至不逊于狼烟,火光映衬着他越发威严。三军传出震惊的呼声,马匹骚动起来,甚至有士兵跌落下马。因为此刻燃烧着的是粮草辎重,他们的君主竟然断掉了他们的生路!

  耶律楚才猛地一挥军旗,胸膛里发出一声近乎狼嚎的咆哮:

  “冲锋,或者死!!”

  赵无言抖了抖身上的包袱。他看了一眼驴子,还没开口说话,就被张二狗看破心中所想,抢先说道:“我这瘦驴只能载一个人。”

  赵无言恼怒道:“你骗谁呢,我的驴比你还瘦,为什么就能坐两个人?”

  张二狗和颜悦色的说道:“那你可以骑你自己的驴呀。”

  赵无言不说话了。他的那头驴早在半路就被他杀了烤肉,张二狗也吃了,味道还挺不错。

  李清潋说道:“那就给你坐好了,正好我想走一走,活动一下。”

  赵无言笑嘻嘻的凑过去,却被张二狗推开,“你一个太子怎么这么没脸没皮的?”

  “我哪是太子了,我现在是禁锢之身,比商人还低贱。你看现在都没人派刺客杀我,大事去矣。”

  张二狗不信,“切,这些都是虚的,提拔你还不是陛下一句话的事情。”

  赵无言摆摆手,得意的说道:“很多人其实都不知道禁锢之身的真正含义——先皇曾领着百官发血誓,往后大凉王朝每一任皇帝都不许启用禁锢之民,更不能解除禁锢之身。若是违反,则天诛地灭人神共弃,天下所有人都有资格杀被启用的禁锢之民。丞相尹挚府上就放着一把尚方宝剑,若是陛下再用我,说不定那些大臣连他都敢砍。”

  “这么惨?”张二狗吃了一惊,“你还笑得出来?”

  “我这叫乐观。”赵无言说道。

  其实他心里一直也有些疑惑。父皇将培养了十八年的棋子放在棋盘上,还没怎么用就将他作为弃子。确实,这样做能让他光明正大的去朔北,但也断掉了之后的路,他永远也不会是大凉太子了。这种没头没尾的做法令他困惑不解。

  “二狗,你怎么这么小气啊,”李清潋柳眉倒竖,她又叉腰对赵无言说道,“你坐你的,别管他。我也不是故意让给你的,只是正好想走走。”

  张二狗无奈的转过头。

  赵无言乐颠颠的骑上了小毛驴,正好看见颜之娘对他翻了个白眼。他视若无睹,问张二狗道:“接下来你们往哪走?”

  “往北。”

  “还往北?”赵无言显然有些吃惊。

  “对。”

  “为什么?”这一路上赵无言与他嘻哈打闹,也问过他为何要往北。可张二狗口风极严,就是不说。

  “因为我在追一个人,那个人在往北走。”张二狗说道。

  赵无言低头看了眼小毛驴,“你追人不骑马,骑个瘦毛驴?”

  “他若是不想让我追上,即便我跑的像风一样也追不上。”

  赵无言不由得好奇起来,“谁呀?”

  “我师父。”

  赵无言不好再问,他犹豫一会,叹了口气,说道:“千里同行,能交到你这么个朋友,我很开心。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要回南方了,陵州挺好的,要是没有意外,我就会在那过下半辈子,你以后要是过去了,记得来找我。”

  “好,”张二狗笑道。很快他就收敛了笑容,“但你别他娘的想骑走我的驴!”

  正准备开溜的赵无言有些尴尬,他翻身下驴,拍打着驴背叹息,“唉,才坐了几息,就像我当太子的时间一样短暂。”

  “你可拉倒吧你。”张二狗说道。

  赵无言一脚撩起枯黄的落叶,让它们到处乱飞,大笑一声,说道:“走了!”

  “不送。”

  颜之娘一丝不苟的深作揖,向他们告别。

  张二狗目送着两人远去的背影,说道:“真是两个妙人。”

  “嗯。”

  “你快坐上去吧,身子骨不好,别乱跑。”张二狗扶着李清潋说道。

  “我没病。”李清潋皱眉说道。

  “好好好,你坐上去,总不能养着只驴不用吧。”

  李清潋不情不愿的坐上去。她觉得自己没病,是真的没病,平时身体一点问题也没有。只是某天张二狗心血来潮给她算了一卦,也不知道算出了什么,就开始胡言乱语,一边说她有病一边带她去找师父,而她也就陪着张二狗胡闹了。

  张二狗小心翼翼,像捧着瓷器一样扶着她。

  两人继续踏上了向北的旅程。朔州封锁了边境,他们只能绕道走沙洲。而沙洲此时已经变为了凶险之地,是数十万大军厮杀之所。就算他们历经千难万险,穿过了这片厮杀的修罗场,还有沙漠的高温炼狱等着他们。前路漫漫,如同刀山火海,张二狗愿意护着她走一遭。

  可李清潋不愿意。

  他们又往北走了七日,落脚在一处小客栈里。马上就要到宜州边境,张二狗心中暗自发愁。在吃晚饭的时候,李清潋终于向他摊牌。

  “我们不能再往北走了。”

  张二狗夹菜的筷子顿了一下,他笑道:“别闹。”

  “就算我有病,也是看医生,何至于要全天下的到处跑?”李清潋说道,“师父也不可能跑到漠北去。沙洲那么危险,万一出事了怎么办?”

  张二狗笑嘻嘻道:“你在担心我嘛?”

  李清潋脸一红,发脾气道:“谁说的,我才没有!你要死就去死好了!哼!”

  “咦,这倒是一个办法,我一个人去把师父追回来,你就在这里等着。”

  “不行!”

  “可你刚刚说我要死就去死,现在怎么又不行啦?”

  李清潋脸红到耳根,“反正不行就是不行!我又不是为你的安危着想,你那么能惹事,万一把仇人引过来怎么办?所以你不能去。”

  “我怎么能不去呢,”张二狗语气疲惫,他望向李清潋的眼神极为复杂,“你快要死了啊。”

  “我好得很!”

  张二狗叹息了一声,他又重复了一遍,以极为悲伤极为无奈的语气,“你要死了啊。”

  李清潋不知该如何回应。张二狗的言语很轻柔,可隐隐约约带着钢铁般的意志,仿佛他已经见证了李清潋无数次死亡。他放下了筷子,又说道:“只有师父能救你,但我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不愿意救你。”

  李清潋张嘴欲言,却被张二狗打断:“你疯了。”

  她一愣。

  “你是不是准备这么说?”张二狗低下头,肩膀垮了下来,好像有山岳压在他背上,“接下来你会站起来,说不要再闹了,我们回去。如果我不说话,你就会生气的出门,独自往南走,走了几里会担心我的安危,又会回头来找我。但无论我们回不回去,你明天就会死。我已经数不清我尝试了多少次了,你命定于此,天道难违。”

  李清潋惘然,她心中开始恐惧。

  “真的吗?”张二狗忽然说道。

  “是真的。”张二狗又开始自答。他开始不停地自问自答,好像有两个他在说话。

  “那你怎么能这么肯定?你甚至还不是一个道士。”

  “会道法不一定必须是道士。”

  “反正我不会死,我会活得好好地。”

  “希望如此。”

  李清潋沉默的看着他说完这一连串对话。张二狗预见了她将要说的每一句话,由此证明他预见了李清潋的未来。她很讨厌这种感觉。

  “我一定会死?”李清潋问道。

  “未必,我会尽我最大努力让你活下来,”张二狗顿了顿,“就算死,我也会死在你前头。”

  “那就是一定会死了,”李清潋说道,“你都算到了?”

  “嗯。准确的说是我看到了,甚至是经历过了。”

  李清潋突然起身,粗暴的抓住张二狗的领口,猛地亲了上去。张二狗难以置信的瞪大了眼。她一边像撕咬般亲吻着,一边推着张二狗后退,直至将他推倒在床上。

  李清潋翻身跨坐在他腰上,微微喘息的问道:“这你也算到了?”

  “没……没有。”

  李清潋又吻了上去。两人滚作一团,帐幔无声的落下,不时传来女子的娇喘和男性的粗重呼吸声。半晌后,帐幔内传出一声痛呼,床铺摇晃起来。

  春宵一刻。

  时至半夜,李清潋缩在他怀里哭起来,像个受欺负的小女孩,抽抽搭搭。张二狗帮她穿戴好衣物,出了客栈,一起坐在屋顶,仰望漫天星辰。

  “我就要死了,”李清潋平静的接受了这个事实,安静的靠在他的肩膀上,“可我还有个小愿望没有实现。”

  这又是出乎张二狗意料的事,他可不知道李清潋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你说,我一定帮你做到。”

  “我要天上的星星。”李清潋咯咯笑起来,“看,你也有做不到的事情,算不准的未来。”

  “嗯,我只是一个神棍,”张二狗说道,“但你想要星星,我便会为你摘过来。”

  “啊?”

  张二狗一手高举,以掌对天,狂风骤起,宽大的衣袖像旗帜一样飘舞。九天之上雷声骤起,乌云密布,漫天星辉逐渐隐去,云端之上恍若有神灵在咆哮。

  一道流光划过,将整个黑暗的夜幕一分为二,最后落在张二狗的手中。

  那是一颗星星。它只有两个鸡蛋那么大,形状并不圆润,而是像水晶一样不规则的凸起,如琉璃一般闪耀,流转着耀眼的光芒。

  张二狗愧疚道:“抱歉,我只能摘来最小的。”

  星光映照在李清潋的脸上。她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往张二狗怀里拱了拱,“傻瓜二狗,我只是说说而已。”

  “嗯。”

  “我……我喜欢你。”

  “嗯,我也是。”

  “二狗,你要活着,活得好好地。”

  “嗯,好。”

  一线晨光自东而来,月亮还未退场,西边的夜幕像渐变的墨。

  天将明。

  李清潋低声呢喃着,缓缓闭上双眸。她脸上还挂着笑容,但抓着张二狗衣角的手却逐渐松开了。她就这么静静的躺在张二狗怀里,再也不会醒来。

  张二狗就这么静静的抱着她。

  晨光黯淡数分。黑云没有散去,反而继续扩大,厚重的恍若实质,如狂蟒一般的紫电在其中游走,狂风扯落枯槁的秋叶。风如啸,张二狗坐在如龙卷般的狂风中央。

  天谴将至。

  要诛灭偷星者,让其永世不得超生。

  “我以为你会落泪。”一句平淡的话语在他身后响起。张二狗没有回头,他知道身后站着的是谁,也知道那人是何时站在他身后。

  那人是个穿着黑褂的道士,满头白发,白唇白瞳。

  他曾肉身踏出武当山,引来八十一根铜柱轰响;他曾在平津城引万鬼出城,钓地龙做下酒菜;他曾在赤蛇山救赵无言,让他起死回生。

  他便是张二狗的师父。

  张二狗没有回头,他望着天地异变,说道:“大悲无泪,大爱无言。”

  黑衣道士向前走了一步。

  风云骤停,九霄之上仿佛有鬼神在凄厉的吼叫,黑云一瞬间散去。天地清明,紫气东来。

  “红尘勘破,情劫已断。你从现在开始,便是道士了,”黑衣道士说道,“赐汝名张道陵。”

  他又向前一步,站在张二狗身后,拔掉了他的发簪,撩起他的头发。

  “由吾结发,授尔长生。”

  晨光大起,祥云低伏于两人身旁,野鹤飘然而至,荷塘莲花于秋季再次盛开。武当莲花峰有所感应,瀑布逆流,七彩霞光起于山谷。

  黑衣道士郑重的说道:“请登仙。”

  张道陵没有动。他抱着李清潋,安静的发呆。半晌后,他慢慢的推开了黑衣道士为他结发的手,断掉了自己的路。

  “我只是个神棍,我叫张二狗。”

  他如是说道。

继续阅读:第六十章 慎言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化龙劫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