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慎言
说书人2020-07-31 13:423,781

  若是让街坊邻居回忆江尚舟这个教书先生,只会有古板且靠谱的印象。他是哪里人,平时喜欢吃什么,他年龄多大,所有人对此都一无所知。硬是去回忆的话,便会觉得他有一种不融于世的抽离感。但其他人并不觉得他神秘,反而觉得理所当然。他住在这里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自然到没有人去花时间和精力仔细回忆他。

  但秦九寒不会觉得自然。他在等江尚舟酿酒的同时,也在观察江尚舟的为人。他品味到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就像孤高的隐士大隐于闹市,却又有隐隐有一种蓄势待发的锐利感,好似蛰伏在暗中的狼。

  至于他的儿子江寺北,虽然年轻,但已经能被称之为谦谦君子。在别人眼中,他是寒门士子中的佼佼者,诗词歌赋样样精通。但他一直觉得自己只是一个抄书的,偶尔被三两好友拉着去参加诗会,因此小有虚名罢了。

  今日他又被一好友拉去小聚一番,几人在桌上高谈阔论,谈及北方时势,气氛不由得沉重起来。平日素来与江寺北关系亲近的士子是兵部的胥吏,名为侍绍辉。他提及北方局势的时候最为激愤,举杯的手都有些不稳,“朔北贼子必然与漠北私下有所勾结!否则漠北又怎会弃后方于不顾,倾力与我大凉一战?我大凉虽国力昌盛,然则某些身居高位者目光浅短,明明有三十万可战之兵,却将三分之二的兵力放在南边。总以南疆侵袭为由拒绝调兵,可每次南方民变往往就是用那二十万大军镇压。天下谁人不知南蛮粗鄙,兵械简陋?以如此不堪一击的蛮夷作为拒绝调兵的借口,实在过于可笑!说不定江南三州的督抚便是借此搜刮民脂民膏!”

  “慎言!”江寺北低声道。

  侍绍辉意犹未尽,咕哝了几句,最后长叹一声。

  一名双鬓斑白的老人听到了这番慷慨陈词,颇有些感兴趣,他带着一名随从坐过来,说道:“老夫不敢妄言满腹经纶,但也略读诗书一二。这场清谈,不知能否算上老夫一个?”

  江寺北有些意外,他笑道:“当然可以,小子愚钝,愿厚颜一同与先生论道。”

  老人身穿长袍,气质出尘,两鬓虽白但面容不显苍老,颇有些霁月清风之感。自古长着位尊,侍绍辉好奇的问道:“不知老先生如何看北方时局?”

  “小友可知每郡招兵几何?各地兵力损伤多少?有多少可战之兵?又可知各地赋税几何?南疆战况如何?”老人摇摇头,“恕老夫难以苟同小友的说法。”

  侍绍辉颇为不服气,“那老先生倒是指点一二,在下所说有何不妥之处。”

  老人端了盏茶,小饮一口,润了润喉咙,说道:“首先,我大凉并没有三十万可战之兵,充其量只有十五万,其余的十五万乃是南方采用兵农合一制定下的虚数。他们平时务农,战时充当士兵,可想而知战力微乎其微。若是将其北调,反而会成为累赘。督抚是否尸位素餐暂且不说,南方何来的可调之兵?其次便是漠北与张落绝无可能结盟,一是双方血仇已深,若是私下贸然结盟,恐怕军心不稳;二是漠北必然不会让张落坐收渔翁之利,肯定会让朔北发兵一同侵扰我大凉。但张落至今毫无动静,显然所图甚大。”

  老人说的有理有据,侍绍辉一时哑口无言。江寺北却暗暗摇头,他觉得这场辩论毫无意义,甚至觉得与其在此浪费时光,还不如回家抄书。

  他转头发呆,心神乱转。

  恍惚间,他在心中幻想出了远方的战鼓轰然擂响,旌旗蔽空,漠北大凉双方绞杀在一起。漠北马蹄扣响了玉门关,大凉摆兵于宜州,三名漠北猛将率领着铁浮屠绕玉门关入谷陌城,大凉钟会离与郭文野于山阴谷断其后援与粮草,与左路军大帅岳司群一同形成合围之势。次月,漠北石折夫率军突围,大凉收紧战线,企图吞掉这支孤军。与此同时。漠北耶律楚才接应孤军,强势碾压突进重围,形成反合围之势。辞不失、苏力青、萨纳尔、尼加提和如苏力分为三路,其中一路作为伏兵留在山阴谷,剩余两路突入鹰嘴岩,却因军情泄露,遭到大凉周时震的强硬阻挡。双方在边境展开酷烈的拉锯战,战局逐渐白热化,漠北败象逐渐显露——他们的粮草严重不足,犯了兵家远征的大忌。最终这场战争将会以漠北耶律楚才惨败收场,而朔北的张落早已派骑兵深入漠北草原,在耶律楚才倾国一战的时候,灭掉了漠北的都城。

  漠北毫无生机,将称臣纳贡百年。

  此时此刻,在遥远的东北方战场上,战局正如江寺北所幻想的那般变化着。谷陌城被攻陷,血染黄沙,城门外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尸体。漠北外族正举着弯刀在城内大肆屠杀,只要高过车轮,女的充妓,男的当场格杀。守城将领的尸体此刻正高悬于城头之上,谷陌城哀鸿遍野,民不聊生。

  可是这是死门。漠北外族一旦踏入这座城,便回不去了,因为他们战线拉得太长。

  江寺北闭上了眼,在心中的山河图上勾勒出军阵雏形,他手一挥,便是数万大军厮杀攻伐,脚一顿,十方天地具静。他不停地模拟着双方交战,始终看不到漠北的一线胜机。

  漠北赢不了。

  显而易见的赢不了。可耶律楚才又为何不顾一切的与大凉开战?莫非真如侍绍辉所说,他暗中与张落缔结了盟约?在大势面前任何勾心斗角都显得无力,漠北和朔州是不可能联合的。那耶律楚才又打算如何踏进大凉?除了生死关和玉门,还有第三条路走么?千里风蚀的悬崖是天然屏障,除非漠北收兵,再次横穿沙洲到达东海,乘船绕过荇州,在沂州登陆,这才能深入中原腹地。但显然这是痴人说梦。

  他绞尽脑汁思索着,将天下棋盘放大,从四面八方观看,口中喃喃自语:“见机之道,莫先于不意。故猛兽失险,童子持戟以追之;蜂虿发毒,壮士彷徨而失色。以其祸出不图,变速非虑也……”

  “寺北兄?寺北兄?”侍绍辉唤道。

  江寺北仿佛失聪失明了一般,目光呆滞,口中念念有词。老人颇感兴趣,附耳倾听,沉吟半晌,说道:“是《将苑》卷二应机。”

  侍绍辉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正要推他两下,却见江寺北猛地打了个寒颤,脸色瞬间苍白,他怔愣的转头,看向老人,说道:“我知道漠北为何开战了。”

  老人面容顿时肃然起来,问道:“为何?”

  “因为科尔沁牧仁……还有赤蛇山!”

  老人思忖了几息,顿时面容大变,他嘴唇颤抖了几下,却又摇摇头,“不对,还是不对。京城这边怎么办?”

  “还有一个人……应该还有一个人,”江寺北低声喃喃自语,好似魔怔,“他就在京城!”

  “谁?”侍绍辉听得云山雾罩,“你们在说什么?”

  另外几人面面相觑,谈论忽然被江寺北莫名其妙的念叨所打断,那两人在那里不知所云,其余人便投以异样的目光。

  江寺北忽然站起来,激动道:“这个人是整个战局的关键!是他一手推动天下大势,若是再这样下去,恐怕……”

  他话未说完,与老者对视一眼,同样在对方眼里看到了震惊。

  “恐怕什么?”侍绍辉问道。

  老人定了定神,接下话头,“恐怕大凉会亡国。”

  满座皆惊,气氛一下变得沉寂。

  侍绍辉忽然嗤笑一声。

  其余人跟着笑起来了。

  所有人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

  “这就是所谓的狂士吧?”

  “大凉亡国?还早个八百年吧!”

  “这老头是谁?什么话都敢说?”

  老人身旁的随从受不了这种憋屈,张口欲言,却被老人止住。他摇摇头,在一群人的哄笑声中,带着随从离开了酒店。

  随从为他系上披风,低声问道:“尹丞相,刚刚那些人……”

  “就让他们当是一个糟老头子胡言乱语吧,”尹挚说道,“大凉亡国这种事,不应该由丞相来说。”

  “是。”侍从低头。

  尹挚边走边说道:“寒山酒子果然名不虚传,若是他肯联名上书,将今日所思上报朝廷,日后三省六部必有他一席之位。我一直以为这寒士第一人只是年轻一辈互相吹捧出来的。盛名之下无虚士,先是计三指邯鉴出,现在又有了一个寒山酒子江寺北,我大凉人才辈出啊。”

  他又叹息了一句,“可惜要亡了。”

  数个月前。

  赤蛇山。

  整个黔江州都知道,赤蛇山穷山恶水,怪石嶙峋,高耸入云的悬崖让人望而生畏。最可怕的是山上有一群杀人如麻的山匪,如今已经被朝廷尽数剿灭,满山沟都埋着尸体。附近城里都说山里全是恶鬼,谁去谁就会被上身。

  风尘仆仆的男人来到赤蛇山附近的一个小镇后,听到了各种稀奇古怪的鬼物传说。与他同行的独眼独臂糟老头对此嗤之以鼻,但中年男人对此却有些顾忌。他在山外徘徊了一日,确认没有看到以及感受到鬼魂的存在,才拖拖然进山。

  男人正是号称要取赵无言项上人头的科尔沁牧仁,而鹰钩鼻糟老头自然是罗睺生。

  两人走在林间,能闻到浓郁的尸臭味。罗睺生抱怨道:“咱们还是来晚了一步。”

  “不晚。”科尔沁牧仁来到赤蛇山后山,仰望高耸的悬崖。

  山雾终年弥漫于悬崖底下,树皮上长满了苔藓,灌木甚至扎根进岩石里面。虫豸在草木中爬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此地如同一块鬼蜮,阴暗在不停地滋生。

  “走吧,还进来看什么?”罗睺生不解的问道。

  “我在找一个人。”

  科尔沁牧仁找了一块相对干净的石头坐下,环顾四周。忽然间,他目光微凝,望向雾中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影。那个人影动了一下,声音飘忽不定的传来,如同鬼语:“嘻嘻,你是在找我吗?”

  罗睺生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几步。

  “你是谁?”科尔沁牧仁问道。

  “我叫朱涛,”那人影在雾中显得极为诡谲,“是一只孤魂野鬼。”

  “装神弄鬼,是人是鬼我还是分得清的。”

  “哦,是吗?”那人影歪头,“可你踩着我的同伴了。”

  “嗯?”

  一只干枯的手在科尔沁牧仁脚边破土而出,腥味扑面而来,手指如同鹰爪,一节节的疤痕缭绕在上面。

  “介绍一下,”人影桀桀的阴笑起来,“那是我的山大王,李昙花。”

继续阅读:第六十一章 逐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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