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总是由一代接一代的人弄潮。如今的天下有秦九寒,有颜之娘,有陆晓晓,有玄正,有陌上瑶,更是有科尔沁牧仁。千百年以来,同一个时代有望出现两个甚至更多的陆地神仙,对于江湖人来说是一件激动人心的事,让人顿生恰逢其时见证兴衰的感慨。
若说如今是群星并起的时代,三十年前就是一枝独秀盖群芳。
那个传说中已经到了陆地神仙境界的剑客,正是他的三尺长剑两袖风流,不知牵动天下多少人的练剑之心,又不知道多少人在见识到他的风姿之后,甘心拜倒一生追随。
他肝胆昆仑闯漠北,一抔黄沙,鞭笞名马。
他孤身仗剑走江湖,一壶烈酒,怒杀秋风。
他独自吟诗游天下,一把纸扇,踏歌长安。
他便是李太白。
后人难以想象当初被天下独冠以剑仙之称的李太白是如何的风流倜傥,只知道老一辈人嘴上谈起的,都是关于他的传说。每当人们说起年轻一代的江湖翘楚,那些老人家就会以不屑又略带骄傲的神情下定论:“连李剑仙的小指头都比不上”
于是人们便纷纷反驳:“那您的李剑仙现如今哪儿去啦?都老咯!”
那些老人家便会语噎,十分落寞的长叹,说起三十年前那轰动天下的一战。
剑仙李太白独闯皇宫,怒杀八千甲士。匹夫一怒,剑指天子,血洗紫禁城,一袭白衣被染成红衣。李太白过关斩将,一路杀至大凉皇帝脚下,笑言天下他李太白何处去不得。先皇开中门相迎,洒酒三千坛,坦言候卿久矣。李太白飒然一笑,随先皇入内宫。
半个时辰后,八方剑来,天门豁开,祥云野鹤盘旋于宫城之上。
“北酆落死名,南斗上生籍,我李太白生死由剑!”
一句声震九霄的怒喝之后,原本觥筹交错、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的内宫再无声息。闻声赶来的金吾卫正撞上推开宫门的先皇,他斥退了卫兵,独自回到寝宫,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
而后来入内查看的太监推开宫门,血腥之气扑面而来,金銮殿上横尸遍地,血水顺着白玉阶梯滴落。美丽的歌伎和阿谀的太监此刻都成了一堆肉沫。
大殿正中央插着一把青莲剑,寒芒毕露,见者无不胆寒。
没人见到李太白的尸体,但从此世间也再没了青莲剑仙。
是夜,皎月高悬。
此时金銮殿上空无一人,一把长剑钉在大殿中央。先帝下令要将青莲剑永远留在这大殿之上,警醒所有人勿忘此辱。
年轻人推开宫门,孤身一人在大殿间走走停停,好像是闯入他人花园的游客,闲庭信步,丝毫不担心主人的责怪。
年轻人便是赵无言。
赵无言左顾右盼,偶尔会停驻,仰头观察墙上的雕像,也会绕着屏风打量,似乎在考究它的做工,最后他停在长剑前面,伫立良久。
他蹲了下来,突然伸手弹了一下剑身。
长剑发出清越的锋鸣。
赵无言干脆坐了下来,侧耳倾听。等到长剑完全静止,再无响动,他便又敲了一下。这次他神思恍惚,手僵了一下,被剑锋割了一道口子。
相隔二三十年,这把剑刃若新发于硎。
赵无言伸手至剑柄上,试着将它拔出来。忽然间他心头一悸,猛地抽手,但还是慢了一瞬,中指被无形的剑气削去一小块肉。
这把剑认主,里面剑意磅礴,如汹涌的江河。除了它的主人,谁也没有资格握住这把剑。原来先帝把这把剑留在这里不是为了铭记耻辱,而是没有办法将它移走。
此剑可远观不可亵玩,恰如青莲。
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步伐沉阔有力,不紧不慢,伴随着腰间环佩撞击的清脆之声。赵无言回头,楞了一下,作揖道:“父皇。”
“嗯。”赵阚点点头,跨上台阶,像是打算去坐殿上的龙椅,可他走了两步便停下来,毫无形象的坐在台阶上。
“深夜至此,父皇有何要事?”
“无事。你来做什么的?”
“熟悉一下,儿臣明日便要上朝,怕闹出笑话。”
“又不是没有上过朝。”
“经历了一些事,心思散了,现在要聚回来。”
赵阚笑了一声,有几分爽朗,“赤蛇山的事?”
“是。”
“玩够了没?”
“没,”赵无言顿了一下,“应该说是儿臣根本没玩。本以为跳出皇宫这个笼子,但实际上只是落进了一个更大的笼子里。父皇英明,千里之外运筹帷幄……”
赵阚瞪了他一眼,“好好说话,是寡人求着你跳出这笼子的?”
赵无言撇撇嘴,不再说些什么。但这个表情显得轻佻且无礼,若是旁人见着了,定会斥责他不忠不孝。
“你做的不错。”赵阚移开目光,看向那柄剑,罕见的褒奖了一句。
“这种事谁都能做,无非是杀人,”赵无言耸耸肩,显得更加纨绔,“我不知道你们的阴谋的原貌,但能猜测出一二。仅我所知的一二,便极其令人生厌。”
“哦?那你说说你猜出了什么。”
赵无言一撩下摆,一屁股坐在地上,张口便道:“一开始我以为这只是一个暗中寻回龙珠的局。但后来我看到、察觉到一些事,才明白赤蛇山其实是一场杀局,各个皇子只是表面上的主角。幕后博弈的棋手其实是你与张落,这或许是大局中的一环,而且是极为诡异的一环。”
“此话怎讲?”
“张落在赤蛇山屯兵,徐人虎是张落的人,甚至王宫仁也与张落有所勾结。屠灭赤蛇寨的命令表面上是为了灭口,实际上是一场战争。徐人虎确实伪装的很好,但他有个致命的软肋,便是他的儿子徐天。我从他儿子嘴里知道了一些他本不应该知道的东西后,就把他杀了,用他的头颅恐吓纪以轩。后者在那时立场模糊,态度不清,但当他见到徐天头颅之后,便转变了态度,表面上倒向了我。”
“表面上?”
“实际上是一场心知肚明的沟通。我代表你,也就是皇帝,杀掉了徐天,也就代表了我们这一方知道了张落的所作所为。而张落那一方的代表是纪以轩,他必须对此作出回应。本来纪以轩可以顺势倒向我,而且他也这么做了,但是半途改变了态度,又再次忠于张落……我猜这与张落亲自微服私访去赤蛇山有关。随后便是一场阴谋的盛宴,你早早赶到黔江州边界,与张落一样亲临棋盘之中,任由我们为了龙珠而争的头破血流。其实你们在暗处争夺别的东西……而且这样东西与龙珠有关。”
“为何非得是在争别的东西?”赵阚明知故问道。
“因为龙珠你早早就能拿到手,根本不需要我去争抢,”赵无言叹了口气,“其实还有很多事情我想不明白,关于王宫仁的立场,还有她的女儿李昙花……最诡异的是,在这大局的一环收尾的时候,你并没有去摘取胜利的果实——你把张落放走了。”
“都过去了。”赵阚没有回应他的疑惑。
赵无言顿了一下,道:“是,过去了。”
赵阚把手随意的搭在膝盖上,他挺起脊背,像是在舒展筋骨,“呼,总的来说,你觉得这趟出门玩的开心吗?”
赵无言敷衍道:“还行吧。”
“还行是什么意思,行还是不行?”赵阚似笑非笑的问道,“若是寡人说再让你出门一趟呢?”
“哦?”赵无言来了兴趣,“说说看。”
“出趟远门,朔州那里。还是私底下去,”赵阚道,“这次没那么多阴谋诡计了,单纯的让你去做事。”
赵无言笑了一声,“这还单纯?朔州不是张落的地盘么,我记得他现在是造反了吧?”
“嗯,朔北三洲叛变,拥张落为北朔王。天下三分,三足鼎立,不少人都跑到朔北跟朕唱反调,局势变得混乱,但目前还没有失控。张落还是御下有方的,换别人早就被下面昏了头的兵裹挟着杀向中原。若说真打起来,寡人还是有七分胜算,但生死关和玉门关都在张落手上,随时能与寡人玉石俱焚,说到底还是打不起来,毕竟寡人和他都不想漠北渔翁得利。漠北一日不平,寡人便一日不能安睡啊。”
“漠北未平,反而还多了个人屠张落。”赵无言火上浇油道。
赵阚身体微微前倾,抬头望着他这个儿子,眼神意味深长,“所以我要你去解决这件事。”
“我?”赵无言惊诧道。
“你去与张落求和……”
“我不干!”赵无言立刻打断道,“你又不是没看到外面那些大臣一个个天天吵着要去平叛,前天还有一个蠢货拿头撞柱子,死谏你发兵。我要是去求和,不就成了他们眼里的卖国贼了么,估计他们杀我的心都有。”
“听寡人说完。”赵阚面色不善道。
赵无言闭嘴,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表情。
“你去与张落求和,但这不是明面上的协议。你要私底下劝服张落,让他主动明面上派人向京城和谈。当然这都是有代价的,说服张落的砝码你自己权衡,但我给你最低的底线是允许张落称王,成为与大凉并肩平等的盟友国,金银不过千两。”
“你就这么允许他裂土分疆了?他要是不答应怎么办?”
赵阚笑了笑,起身拍了拍赵无言的肩膀,“那你回来时,记得带上人屠的人头。”
“我怕我拎不起。”
“朕是皇帝,中原之主,神赐之位,天底下没有朕拎不动的人头,不管上面挂着多少怨鬼凶魂。”
“我只是太子。”
“你要记住,太子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赵阚顿了顿,“那唯一一人不是张落,是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