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自东而起,泛着一丝微微的紫色。空气清晰透明,鸟语花香,西边的星辰还未落下。
颜之娘睁开了眼。
一旁的奴婢上前一步,将早已准备好的热水与毛巾端来。她伸手打算扶颜之娘,却被后者轻轻推开,“我自己来。”
“喏。”
颜之娘洗漱穿戴完之后,盘膝而坐,脊直,肩张,手叠于足上,叩齿咽津,呼气同天地循环,体察阴阳交汇之时。这是她每日必做的早课。未等她运气一个小周天,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异响。
哒——哒——哒——
颜之娘皱眉,很快她沉下心,摒弃杂念,将声响置之不理。
窗户被推开了一条小缝,露出一双闪烁的眼睛,“我石头砸你窗,你怎么不理我?”
颜之娘眼皮都没抬,口里吐出一个字:“滚。”
赵无言没走,反而更放肆了,明目张胆的撑开整个窗户,“你在练功吗?”
颜之娘道:“这是女子闺房,懂吗?你往里看什么呢?”
“我刚不是敲窗你没反应么,”赵无言道,“你这练的什么功?”
“我是道士,这是在打坐,”颜之娘道,“现在你可以滚了吗?”
赵无言好似较劲一般,越说越放肆。他一翻身,坐在窗沿上,调侃道:“你们武当山火气都这么大的吗?”
颜之娘伸手摸刀。赵无言立刻跳下窗沿,道:“干什么呢?我都要出远门了,你都不给我送个别?”
“出远门?去哪?”她将信将疑的问道,火气消了几分。
“朔州,父皇派我去的。你去不?”
颜之娘迟疑道:“我还有要事做……”
“这是皇宫呢,你一个武当山的女道士,哪来的要事?”赵无言皱眉道,“你不是说要跟着我,等哪天反悔了随时拿我项上人头吗。怎么,说话不算数?”
颜之娘一时语噎。
赵无言撇撇嘴,“不愿去就算了,我自己一个人去。但你总要给我道个别吧?”
颜之娘点点头,“理应如此。”
旭日升起,天空上最后一抹黑灰终于消退。两人漫步在花园中,赵无言提议溜出宫去喝酒,被颜之娘一口回绝。商议之后,两人打算在一座亭子里拜别。颜之娘中规中矩的为其祈福,念了一段经。赵无言微笑着全盘接受。半晌后,颜之娘后知后觉的问道:“你什么时候走?”
赵无言假装思考了一下,“一个月后吧。”
颜之娘顿时变了脸色。不等她发怒,一旁匆匆走来一名太监,她便忍了回去,狠狠地瞪了赵无言一眼。
“太子殿下,奴才有事通报。”太监道。
赵无言假装没有看到她的神情,对着太监道:“讲。”
太监迟疑的瞥了一眼颜之娘。
赵无言道:“不是外人……”
“我还是回避一下吧。”颜之娘转身便走。
太监立刻扑通一下跪地上了,“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可颜之娘像没听见一样,头也不回的走了。
“起来吧,”赵无言没有计较,“有事快说。”
“太傅求见……”太监顿了一下,“还带着另一位客人,说是只见太子一人。”
“迎他们进来,找一间安静的客房。”
“喳。”
赵无言整了一下衣襟,朝颜之娘离开的方向望了一眼之后,转身随着太监离开。后者将他带到一间整洁的客房里,躬身告退。不一会儿,他便听到了太傅的脚步声。
只见太监领着两人过来。一人衣着华美,昂首阔步,下颔蓄着长须,气质卓尔不凡,正是当今太傅孙持世。另一人穿则穿着一件披风,头上戴着大帽,全身被遮的严严实实。太监向赵无言施礼告退,走前不忘将门关紧。
“太傅,请坐,”赵无言作揖,“不是三日后才考射艺么,何事惊扰太傅至此?”
太傅咳了一下,往后退了一步,坐到椅子上。
赵无言很快便明白了什么,转头看向另一人。
只见那人摘下帽子,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的脸孔,是个中年男人。他下巴也蓄着胡须,但只有小半寸,鬓角有几分斑白,目光炯炯有神,赵无言觉得这人十分面熟。
“殿下,相别数年,不知是否还认得微臣,”那人笑道,“其实是微臣想私下见太子一面,这才劳烦了太傅。”
孙持世笑着摆手,“不劳烦不劳烦。”
赵无言回想了一下,做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哦!原来是尹丞相大驾光临,数年不见,尹丞相气度越发威严呐。”他顿了顿,又说道,“不知丞相此行所为何事?”
来者竟是大凉丞相尹挚。此人权势熏天,一手把持朝政三十余年,是两朝老臣。昔日的政敌一个个逐渐的黯淡离场,只有他历经荣辱兴衰仍旧屹立不倒,是为大凉的肱股之臣。但私底下也有人称他为“不倒翁”,有流言说陛下对尹挚已经心生猜忌,下一次传位就将贬谪他。也难怪尹挚来太子府上要遮遮掩掩的避嫌。
“殿下快人快语,微臣也不拐弯抹角,”尹挚道,“明日上朝,殿下要小心。”
“嗯,为何?”
尹挚摇摇头,“恕微臣不能多说。此行只为给殿下提个醒,殿下务必要小心,算是尽仁尽义了。”
赵无言有些惊讶,“还请卿家再透露一二,孤实在不解丞相深意。”
尹挚摇摇头,“殿下恕罪,老臣该说的也都说了,是时候该走了。殿下明日切记小心。”
赵无言发现他不露痕迹的将自称从“微臣”改成了“老臣”,却什么也没有多说:“既然如此,孤也不便强留。请。”
太傅孙持世惊讶的起身,他左右茫然的看了几眼。在他的预想中,这是一次长久的密谈,丞相与太子牵线,两人在晦涩的言语之间搬弄天下风云,而他满腹才华也就有了用武之地。可现实却给了他狠狠一击。
“丞相……”孙持世打算挽回这莫名其妙的局面。
赵无言打断道:“太傅若是无事,也请回吧。”
孙持世感觉自己被耍了,面上再也挂不住,甩袖离去。丞相尹挚慢其一步,作揖告辞。
赵无言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叹了口气。丞相的意思其实已经传达过来了,孙持世看不透而已。若是单单提醒赵无言小心,尹挚派个下人或者亲信来便是。可他此行居然亲自来访,再三提醒赵无言,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明日上朝,赵无言是有大劫难逃。
可他思来想去,也不知危机从何而起。无亲无故无恩无怨的尹挚忽然上门提醒,更显得诡谲。暗中有阴谋在滋生,可他对此一无所知。他朝中无人的缺点终于显露出来,并且十分的致命。
父皇将要派他去向张落和谈——这是他唯一一张底牌,也是免死金牌。群臣当中大概无人知晓,赵无言稍稍安心。不管明天有多大的危机,只要是朝堂上的事情,就绕不开他的父皇,而父皇铁定会保下他。
无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可他还是有些不放心,装作寻公孙维晏玩乐,私底下与他商议此事。
“老奴只是个宦官,看似受宠,但朝堂上的事,老奴丝毫沾不得手,不过此事陛下自会替殿下解决,”公孙维晏想了想道,“殿下当务之急便是笼络人心,丰满羽翼,自古一人难成大事……”
“我也正有此意。上次与颜之娘、邯鉴出出宫,结交了几个贵公子和几个有几分才气的士子,打听了一圈,朝中的表面情况略知一二。但想要拉拢重臣,仍旧无从下手。”
“就没有望风而投的官员吗?”
“都是小鱼小虾,”赵无言捏捏眉心,“有几个堪当大用,但都不得志,显然是拿我当跳板。朝中的肉早就分完了。赵子言即便身在陵州,在朝中影响力仍旧不减,三省六部皆有他的门人;尹挚两朝不倒,自然靠的不是单打独斗,身后党羽众多;赵宣献兵权在握,朝廷兵部几乎成了他的一亩三分地……”
公孙维晏沉吟半晌,道:“还是先广招门人。一旦有了空缺,你手底下至少可以有人争那个位置。”
“有理。”
两人商议妥当之后,佯装醉酒,各自分离。
赵无言在床上躺了半晌,突然想起颜之娘,不知道她现在在干嘛。于是他起身,唤了一声:“来人。”
先前那磕头告罪的太监轻轻推门而入,“奴才在。”
“怎么又是你。”赵无言笑道。
“奴才叫方承,是太子内侍,也是东宫总管。日后殿下会经常见到奴才。”
“哦,”赵无言想了想,“那我问你个事儿,咱们东宫一共有多少人?”
“宦官包括奴才在内一共七十三名,宫女四十六名,侍妾、歌女、舞姬、妃子一律暂无。六卫率不归奴才管辖,实数不知,估计人数不多于百人。东宫十率府中的左右监门率府和左右内率府……也是暂无。”
“挺寒酸的啊,孤连亲兵都没有一个。”
“东宫如今得遇明主,百废俱兴,辉煌之时指日可待。”
赵无言乐了,“挺会说话的。对了,你知道颜之娘去哪了吗?”
方太监犹豫了一下,“说的是殿下带回来的那名客卿吗?”
“嗯。”
“她……不见了,”方承顿了顿,赵无言这才注意到他脑门上冒出细密的汗珠,只听他解释道,“不是出宫了或是怎么了,就是在宫里……然后忽然不见了。”
赵无言忽然想起颜之娘之前所说的,在皇宫里有“要事”得做。
他的笑容一下凝固在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