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之娘觉得胸闷气短。整座皇宫格局诡谲，风水诡异。只要她开天目，便可看见漫天的凶煞之气，遮蔽乾坤。她看不到丝毫气运，也看不到半分灵气，仿佛这座紫禁城不是皇都，而是一座巨大的坟墓。
颜之娘腰间的归一刀每日清晨都在锋鸣，她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心中的忧虑逐渐累积。她一直在想那具化龙尸最后去哪了。邯鉴出曾经暗示过她化龙尸是人为所致，在赤蛇山最后一场混战之后，棺材不翼而飞，正中了他那化龙尸将被移走的预言。
颜之娘冥冥之中有预感，化龙尸就在京城。
她不由的开始担心起赵无言来，在这种地方久居，会影响他的气运。这几日她一直在布阵，调整皇宫格局。不求去除这凶煞之气，至少要让东宫不受其影响。这可是一项浩大的工程，符箓不知用去几何。有时她甚至要砸开一面墙，或是造出一根柱子，调整屋檐吻兽，使一潭死水般的风水流动起来。
她已经打定好主意，这件事做完之后，她便学秦九寒那般云游天下。
今日颜之娘又忙碌了一天，却没见赵无言蹦出来纠缠她，不由得感到有些奇怪。翌日清晨，赵无言又一反常态的没有朝她窗户丢石子，颜之娘便开始担心那个牛皮糖出事，毕竟他行事一贯无法无天。
她在房内试着叫了一声：“有人吗？”
方承敲了敲门：“奴才能进来么？”
“可以。”
方太监推门而入，“颜客卿有何吩咐？”
“呃，你知道赵无……知道太子殿下去哪了吗？”
“太子去上朝了，”方承犹豫了一下，“奴才不知能否多嘴一句。”
“有话便讲。”颜之娘道。
“这皇宫禁区颇多，规章繁杂，乱走不得。”
颜之娘讶异的看了他一眼，“好，我知道了，下次我会注意的。”
“不胜感激，”方承躬身后退，手搭在门框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会，“奴才再多嘴一句……”
“嗯？”
“太子殿下此次上朝，怕是会有危险。”
颜之娘疑惑道：“你怎么知道的？”
“奴才不能说，”方承苦笑道，“就奴才刚刚那一句，便是犯了大忌，被乱棍打死都不为过。主子的事情，哪能随便透露？但奴才守在这东宫十多年，如今终于来了个好主子，实在不想他有个三长两短。”
“好主子？”颜之娘回想起他杀人如麻的模样。
“奴才看人还是很准的。”方承道。
“哦，”颜之娘想了想，问道，“早朝已经开始了吗？”
方承大喜，道：“还没，颜客卿现在若是过去，说不定能在上朝前追上殿下。”他从怀里掏出一枚令牌，“用这块令牌，大概可以到东区西门，再远就没用了。”
颜之娘点点头，“有心了。”
“奴才当不起。”
颜之娘不再多言，提刀离去。
赵无言身穿四爪蟒袍，双手持玉笏，头戴高冠，发丝梳理的一丝不苟。他本就生得一对好眸子，狭长且大，此时目视前方，嘴唇抿紧，有了几分肃然之气，和往日那玩世不恭的形象大相径庭。一路上居然没有臣子过来示好，甚至连打招呼人的都没有。有两个黄门郎聊的兴起，没有注意到赵无言，擦肩而过的时候才反应过来，悚然而退，什么都没说便拉着同伴匆匆离去。四周人的都装作没看见，有意无意的忽视赵无言。
赵无言很心烦。他想找个人问问这是怎么回事，但又没有熟识的人。
就这样一路到了金銮殿。时辰一到，鸣鞭响起。文臣武将如流水一般自左右掖门而入，规整划一，气魄恢弘。钟鼓司奏乐，皇家威严尽显。司仪官引百官行礼，他昂着头，声音雄厚响亮，“——山呼！”
“吾皇万岁——”
“——山呼！”
“吾皇万岁——”
“——再山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此时高坐在龙椅上的皇帝便该宣布众爱卿平身，但他并没有，朝内诞生了不合时宜的沉默。所有臣子跪伏在地，谁也不敢抬头，心怀鬼胎者不由的开始忐忑起来。只有赵无言抬头一望，吃了一惊，龙椅之上空空如也，赵阚不知去向。他转头问站在一旁的宦官：“父皇人呢？”后者支吾着答不上来。
稍后一点的臣子听见了，也是吃了一惊。一石激起千层浪，所有人窃窃私语起来，偶尔有臣子壮着胆子抬头瞧一眼，确认皇帝赵阚果真不在之后，又伏下来说与左右。赵无言正要起身，殿后忽然传来脚步声。
“众爱卿平身。朕路上遇到一个有趣的人，早朝来迟，当自省。”
赵阚的声音响起，所有异动一瞬消失，大臣们安安静静的跪在地上，神色肃然，仿佛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皇帝阔步登上龙椅，笑道：“都说了平身，还跪着做什么。”
“谢陛下。”
上朝继续。几位返京的刺史上奏了各地民情，客观评述各地大都督的功过。文臣流水一般将早已议定好的事情上报，武将一如既往的要钱要粮。所有人都没提北方的事情，好似张落并没有造反一般，朝堂之上一派平和，赵无言不知道危机从何而起。
日渐东升，时间一点一滴的流过。皇帝赵阚听群臣奏报往往只是惜字如金的回一个“善”字，这些都是赵阚与他们早已议定好了的，此时只是审批一道罢了。待到文臣武将都安静站定，时辰也差不多到了。一旁的宦官高声道：“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臣有本启奏！”御史大夫纪贺龙侧出一步，立于大殿中央。这是先前并没有商量好的事。
朝内第一个意外发生了。
“今我大凉朝看似国泰民安、礼乐有序、纲常有法，实则岌岌可危，大厦将倾。朝内风气日渐腐败，京城官民越发奢靡，而千里之外的兖州与荇州旱涝严重，饿殍遍野，民不聊生。更别说北边张落已成反贼，四方刁民呼和。正所谓居安思危，臣认为陛下应当整顿朝纲，惩处……”
“放肆！”公孙维晏一下便猜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公孙阉人！”纪贺龙怒目而视，毫不示弱的喊道，“尔敢干政？好大的胆子！陛下！”他又转对赵阚进言，“自古以来，宦官乱政的例子数不胜数，陛下自当以史为鉴！公孙阉人一贯行事肆意跋扈，以致霍乱朝纲，由此可见大凉积弊已深，微臣以往敢怒不敢言……”
“纪贺龙你敢殿上咆哮！”
“与尔何干？此事自有礼部大臣定夺！自古……”
赵阚语调平静的说道：“少安毋躁。”
整个金銮殿一瞬寂静下来，几乎落针可闻。衣物摩擦的细碎声、脚步与地面轻轻的摩擦声、官员低声传达的只言片语等等，一瞬间都消失殆尽，朝堂之上鸦雀无声。
公孙维晏垂手向后小退一步，“奴才该死。”
御史大夫纪贺龙跪下来，“微臣有罪。”
“赦。”赵阚道。
“谢陛下。”
赵阚垂眸环视一圈，气氛压抑而肃杀，空气仿佛凝固在一起，那种高高在上的威严直抵每一个臣子心底。他目光扫过之处，所有人都会心悸，中原之主的浩荡霸气在此展露无遗。
“纪爱卿不必激动，既有谏言，但说无妨。”赵阚说话声音不大，但威仪十足。
纪贺龙轻轻振袖，刚刚还如市井泼妇一般大骂，此刻却沉着如水，神色肃穆，“启禀陛下，臣弹劾督领侍公孙维晏，并谏言陛下……”他顿了顿，继续以低沉的声音说道，“废除太子赵无言。”
满朝无声。
赵无言忍不住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声，“哈！”
赵阚偏头瞥了公孙维晏一眼，后者仍旧垂首站在一旁，一动不动。他点头，对纪贺龙道：“继续。”
“当今太子失德恣睢，品性无端。陛下罚其禁足，太子却私闯出宫，毁坏宫门，有损皇家威仪。不仅如此，太子还与江湖草莽厮混，甚至参与匪帮走私，意图谋杀其余皇子，臣已有确切证据。在三司会审期间太子更是枉顾禁令，出宫游玩，放浪形骸。此等违背法律、有悖纲常、欺下犯上乃至于兄弟相残之举，其罪难赦。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望陛下明察秋毫，陟罚臧否，赏罚分明。太子赵无言无德无能，非大凉之所托，请陛下另选储君！”
纪贺龙一席话坦坦荡荡，掷地有声，旁听大臣无不动容。
赵阚手指轻轻敲打着龙椅上的扶手，“这些话是纪爱卿自己说的吗？”
“此乃微臣肺腑之言。”
“其余卿家有什么想说的吗？”赵阚道。
秘书监大人侧出一步，“臣附议。”
“还有呢？”
除却前两排大臣，后边整齐划一的跪下，“臣附议！”
司徒大人侧出一步，“臣附议。臣认为太子其罪当诛。”
此言一出，在场大臣无不变容，略显骚乱。尹挚低头不语，仍旧站直了一言不发，眼观鼻鼻观心，一副古井无波的模样。司徒之位乃是朝堂正一品，赵阚多问了一句，“爱卿何出此言。”
“欺君之罪，其罪当诛；违法之罪，其罪当诛；杀人之罪，其罪当诛，陛下当为天下表率。法不容情，愿陛下公正裁决。”
赵阚神色不变，踏入金銮殿起一直是风轻云淡的神情。他又转头问二皇子：“你怎么想的？”
“儿臣需避嫌，不敢妄言。”
“直说。”
“儿臣认为惩处太子，方能不负众望。”
赵阚点点头，又问纪贺龙道：“爱卿还弹劾了公孙维晏，他又有何罪？”
纪贺龙张口欲言，却被赵阚打断：“算了，爱卿不必多言，寡人心中有数。”
纪贺龙垂首，“还请陛下定夺。”
赵阚瞥了一眼赵无言：“你有什么想辩解的吗？”
赵无言作揖，“儿臣无话可说，任凭陛下裁决。”
朝堂之上又是一片死寂。大臣或站或跪，所有人的心思交杂在一起，揉成了一个钢丝线团，狠狠的砸向赵无言。宫廷无情，朝堂冷漠，谁也不会为了不相干的人出头。
赵阚摩挲着手上的扳指，半晌后，他以威严浑厚的声音下令：“拟朕旨令，公孙维晏结党营私，即日起免除督领侍之职，贬为仆役。”
公孙维晏跪了下来，“谢陛下不杀之恩。”
赵阚面色肃穆，但赵无言却在他眼中看到了一丝戏谑，“及废除太子赵无言，贬为禁锢之身，流放朔州。”
流放朔州。
赵无言神情冷漠，“儿臣遵旨。”
金銮殿上寒气逼人。
二皇子忽然高声道：“求陛下赐死赵无言！”
所有人都跪了下来，连尹挚都不例外。
“臣等恳求陛下赐死赵无言！”
赵无言觉得此刻像无数把刀顶着他的脊柱，可他一点也不感到恐惧，只是有些疲惫的转身，像赵阚一般环视群臣。这些跺一跺脚中原便会震动三分的大臣在赵无言身上感受到某种与赵阚类似的东西，像是威严，又像是厌世者的鄙夷。这种感觉令他们不安。
他们都跪着。
赵无言望见人群的尽头站着一个人，她斜靠在宫殿大门边，逆着光正对赵无言。
他忽然笑起来。
旁边大臣不解的抬头。
只见赵无言缓缓拔下了头上的簪子，摘掉了高冠。他手一松，金玉制成的高冠坠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所有人抬头，惊讶的看着他。
赵无言向前一步，碰开地上的高冠，朗声大笑着走向宫门。
“太子疯了！”有人喊道，“保护陛下！快拿下他！”
群臣起身，如潮水一般涌向赵无言。
“谁敢逆旨！”赵阚呵斥道，“让他走！”
此言一出，无人敢拦。当然也有自认特殊的大臣想要抗旨拦住赵无言，但当其见到他脸上漠然的神色，脚下顿时止步。稍有眼力的人便知道若是敢拦他，必然血溅当场。
赵无言边走边解开了白玉腰带，脱下了身上的四爪蟒袍。他只觉得浑身上下一阵轻松。
斜靠在宫门的人赫然便是颜之娘，她语气如常的问道：“要走了？”
“怕是如此。”
“一起？”
赵无言又笑起来，“好。”
又有大臣喊道：“妖女私闯大殿……”却被赵阚厉声打断。“是朕让她过来听政的！”朝堂之上顿时骚乱，有大臣痛心疾首的劝谏赵阚不要被魅惑心智，也有大臣闹哄哄的要叫金吾卫抓人，甚至有人声泪俱下的跪在地上，大喊着国威无存。赵阚脸色阴沉起来，却又无可奈何。
两人不管那混乱的金玉大殿，一齐转身，越过门槛。
跨出庙堂。
潜龙雏凤入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