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烟四起,江畔拂柳。
安州又名长安,取长治久安之意,乃天子之城。这片舞台见证了千百年的兴衰荣辱,有无数英雄豪杰在此登台亮相,也有无数才子佳人于此演绎风流。有人登台自有人退场。贬谪流放的政客,怀才不遇的书生,蝇营狗苟的商贩,随波逐流的女子,芸芸众生于此交汇又在此分别。
赵无言出了长安城,化为芸芸众生中的一名普通人。
他左手提着一个葫芦,右手牵着小毛驴,走在林间小道上。颜之娘侧坐在毛驴背上,手上捧着一卷书。夏至将临,树叶苍翠欲滴,阳光被枝叶剪成碎金,如流光一般滑过两人。赵无言渴了,拔掉葫芦塞子,豪饮一口。他喝完后将葫芦递给颜之娘。后者看都没看一眼,更别提伸手去接。
“里头是水,”赵无言没好气道,“当道士讲究真多。”
颜之娘放下书本,神情睥睨,“就算我不是道士也不会喝你这水,莫非你是三岁小儿,男女之别不懂么?”
“我又怎么了?”
“上头有你口水。”颜之娘又低头读书。
赵无言用袖口擦了擦葫芦嘴,又递过去。
“脏。”颜之娘头也没抬。
赵无言不服气,“我衣服哪脏了?”
“谁知道你洗没洗。”
“当然洗了!干干净净的!”
颜之娘没理他,低头继续看书。赵无言瞪了她一眼,牵着毛驴绕了远路,寻到一汪小溪,伸手舀水洗葫芦嘴,没好气的递给她。颜之娘眼皮都没抬一下,仍旧低头看书。他便用葫芦戳了戳颜之娘的腰。后者也瞪了他一眼,接过葫芦,将葫芦悬空仰头灌了一口,嘴唇没挨着葫芦嘴。
赵无言望着透明的水滴落在她的唇瓣上,水流滑过她的舌头,偶尔有几片溅在她的前襟,打湿了领口,显出一弯隐隐约约的轮廓。金色的光芒穿过她的睫毛,在她脸上微微散出一圈绒毛似的光辉,乌黑的发丝随风飘舞,切开细碎的光。赵无言忽然觉得心里安宁又充实。他现在在被流放的路上,前路未卜,到处都有人要杀他,他不知道这份安宁从何而来。这就好像某天你什么都没做,只是看到某一个人,心里便忽然塞满了美好,接下来便是一天的好心情。
颜之娘用手背擦了擦嘴,盖上葫芦塞子,正要递过去,却又收了回来。
“嗯?”赵无言楞了一下。
颜之娘将葫芦别在腰间,微微昂首道:“这葫芦是我的了。”
“凭什么?”赵无言觉得莫名其妙。
“因为我用过了,”颜之娘语气里带着带着几分理所当然,“不能再给别人用了。”
赵无言想起那葫芦上还歪歪斜斜刻着“一”、“路”两字,那是段干红玉刻的,这个葫芦也是她做的。当初段干红玉本意是想刻一句“一路平安”,但她刻了一半觉得太难刻了,就干脆放弃,直接送给了小赵无言。后来这葫芦与他相伴多年,他一直舍不得丢,葫芦嘴磨损的厉害,后来还破了几次,他都找人补了回来。颜之娘骤然将它拿走,赵无言下意识的想要夺回,但他想了一下,最后点头道:“那好吧,给你了。”
“嗯,好。”
多年相随,或许这就是那只葫芦最好的结局了。
两人一路向北,将要横越中原。一路上花开花落,一同起起跌跌。或许在某一天两人分别了,颜之娘还在用着那个故人所送的葫芦,而赵无言将葫芦放在了心底,里面上下两头各自装了一人。
两人走了半晌,赵无言忽然语气随意的问道:“你碰上父皇后,都聊了些什么啊?”
“没什么。”颜之娘一边翻页一边说道。
“没什么是什么?”
“你自己去问你爹。”颜之娘不耐烦道。
赵无言撇撇嘴,他想了想,又问道:“你在宫里到底在忙活什么?”
颜之娘放下书,盯着赵无言,“干嘛,审问我呢?”
“没,就随口问问。”
颜之娘没有多做计较,继续看书。半晌后,她忽然问道:“你不会走错路吧,朔州挺远的。”
“不会,路线早就安排好了。就是路上不怎么太平。”
赵无言刚说完,小路边忽然冒出几人。为首一人浓眉大眼,脸圆圆的,两腮通红,穿的一身短打布衣。他见到赵无言两人后顿时大喜,三两步凑过来问道:“这位小兄弟,请问这是安州边界吗?”
赵无言回头与颜之娘对视一眼,随后对那人说道:“差不多,算是安州边界了。”
那人激动的一拍手,大笑着对身后几人说了几句话,用的都是生僻的方言。另外几人闻言也都面露喜色,对林间呼喝了几声,接着几辆马车被推了出来,上面盖着厚厚的麻布,用绳索捆的结结实实。先前问路的那人一拱手,对赵无言笑道:“在下骆宇航,是南边过来的商贩,这都是我几个结拜兄弟,一起跑了很多年江湖。敢问小兄弟怎么称呼?”
“鄙人姓张,名……”赵无言瞥了颜之娘一眼,“名二狗。”
颜之娘被他临时取的充满恶趣味的名字逗乐了,笑了一声
却不料那骆宇航顿时肃然起敬,脸色一正,一丝不苟的作揖:“久仰久仰。实在是失敬了,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名震江湖的张大侠。在下耳闻张大侠之名已久,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他又对颜之娘拱手道:“想必这位就是李清潋女侠吧,郎才女貌,果真是一对神仙眷侣,天作之合。”
赵无言听得云山雾罩,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回头一望颜之娘,却见她也是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
骆宇航又问道:“不知张大侠可是要继续往北走?”
赵无言顿生警觉,“这位兄台是如何得知的?”
骆宇航大笑道:“张大侠别装糊涂了,整个江湖谁不知道你要往北走。”
赵无言来了兴趣了,决定顺着他的话往下说,看他还能整出什么幺蛾子,“骆公子说笑了,张某确实是要往北而行。”
“那再好不过了。我们一行人也是要往北运货,相逢便是缘分,不如搭伙同行?”
赵无言犹豫了一下,见颜之娘也是一副感兴趣的样子,便说道:“咱们几人并不相熟,仅是萍水相逢,骆公子就不怕我等是歹人吗?”
骆宇航闻言,大笑道:“江湖上谁人不知张大侠之名,怎是那种穷凶极恶鸡鸣狗盗之徒能够相比的。再说骆某看人一向很准。骑毛驴、带着女道士、年纪不过三十,又要一直往北走,并且名叫张二狗的人,恐怕全江湖找不出第二个了。张兄弟若是不愿给在下这个面子,也就作罢了,何必自污名声呢?”
“既然骆公子盛情相邀,在下也不再推辞了。”赵无言心里也觉得跟着商队一起走更为方便,就答应一起同行。至于这伙人是不是真的商贩,还有待日后商榷
见赵无言答应,骆宇航大喜,“骆某四十有九,将近半百,厚颜称兄,张大侠可不介意吧?”
“骆大哥客气了。”赵无言一拱手。
骆宇航显得十分高兴,拉着赵无言一路东拉西扯。后者在他的只言片语中终于拼凑出事情的原貌。
赵无言远离江湖太久,对江湖流传的一些消息一无所知,颜之娘更为甚之。早在十几日前,一个自称是张二狗的男人牵着一只小毛驴,带着一个女道士,从南边一路向北而行。在这一路上他不看黑道面子也不管白道规矩,像个初出江湖的愣头青横冲直撞,偏偏还无人可挡。第一个拦他路的便是南边有名的悍匪介光赫,据说最后死的不明不白,连尸首都找不到。后来他进城不缴纳金,还打伤了好几个守卫,官兵抓捕无果,放出了悬赏令。几个豪侠去捉他问罪,为首的便是“剑飞花”荀修竹,此人剑法出神入化,为人仗义,在江湖上也算是排的上号的高手,黑白两道对其都赞誉颇多。可最后那一伙人一个都没回来,据说尸首被丢在山里喂狼了。
赵无言也觉得此事有趣,旁敲侧击好几个问题。却发现骆宇航也在旁敲侧击的向他打听。例如“张二狗为何要一直向北走”、“那个女道士是谁”、“张二狗是否真的叫张二狗”……这些问题谁也不知道,此人身份竟然还有几分神秘。
到了晚上,一伙人在山间生火,撑起帐篷,打算在野外将就一晚上。赵无言便将此事说与颜之娘听,后者连道有趣,抓着他问东问西,可赵无言也只是道听途说,两人只好胡乱猜测一番。
“张大侠,不嫌弃的话就一起来吃点吧。”骆宇航笑着说道。
赵无言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那里两圈人围着火堆,火舌上还架着一个大锅,煮熟的食物香味飘了过来。几个人端着大碗,边唠嗑边喝酒。他下意识的瞥了一眼手上的烙饼,又抬头望向那两锅香气四溢的菜肴,立马换上了笑脸,“哪能嫌弃呢,咱们今晚不醉不归!”
“哈哈,张大侠性情中人。请!”
两人把臂言欢,笑着并肩而行,好似一对感情甚好的亲兄弟。林间突然传出一声雀鸣,在第二声的时候戛然而止,仿佛鸣叫的雀鸟忽然暴毙。骆宇航脚下一顿,站住了。赵无言也跟着停下,疑惑的看着他。
颜之娘过来提醒道:“有煞气。”
不远处篝火旁坐着的汉子十分麻利的丢掉了酒碗,不知从哪抄出几把大刀。他们一翻身站起来,目光如狼一般,警惕的四望,一点儿也不像商贩。
林间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有人穿过灌木丛,正往这边走来。
火光摇曳间,映出一个影子。一个男人从阴影处走了出来。他穿的一身黑色长衫,面容清朗,不是特别英俊,但有一种难言的亲和力,让人一眼看去觉得人畜无害。男人哟哟唤了两声,众人这才注意到他身后牵着一只毛驴。此刻他正试图安抚有些受惊的毛驴,更显得他软弱可欺。
骆宇航挤出三分笑:“不知这位公子有何贵干?”
男人闻言,似乎这才想起自己要做什么,他慌慌忙忙的在毛驴背上的行囊里搜出一串铜钱,说道:“我在远处闻道香味了,心想许是有山间猎户在煮吃食,故而带着些银钱过来,想换两碗热菜,我那道边还有一个伙伴等着菜吃。”
骆宇航眼神示意了一下,那些拿刀的汉子心中意会,他们慢慢散开,隐隐将男人围在中间。男人像吓傻了一样,站着一动不动。赵无言没有出言阻止,但心中对这伙人有了几分猜测。
骆宇航笑容又盛了三分,“那你过来时,在林间可碰到一人?”
“吹哨子的那个?我碰到了啊,那是你们的人?”
“你把他怎么了?”
“杀了。是他先动手的。”男人理直气壮道。
骆宇航愣了一下,随后气笑了,“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旁边几名汉子已经蓄势待发,只待骆宇航一声令下,就将这不知好歹的家伙当场分尸。
只见男人挠挠头,用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答道:“我叫张二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