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瑁他打小就聪明。
他为数不多的乐趣，就是用太傅教的道理堵住太傅的嘴，用他教给自己的四书五经，怼回太傅的迂腐酸劲儿。
每次太傅都被他气得吹胡子瞪眼，脸都被堵得通红，“你你你你”了半天也接不住下一句，拿这小皇子无可奈何。
当时徐瑁只有七岁，这个年纪本该喜欢在花园里捉虫弄草，脏点就活泥巴，这个年龄的皇子公主，应是最最享受游戏的时候。
他却只想呆在太傅身边，静静地看书，从早上太阳初升，直到太阳落下，太傅离宫回府，徐瑁才合起书本。
倒不是因为他真的贪觅书中颜如玉，只是他讨厌和那些皇子公主一起玩。
他们做的游戏徐瑁哪一个都不想参与。
“呐，徐瑁，你做马儿给我们骑好不好啊。”
“我，我其实不是很想……”徐瑁指指自己手中的书，他说着谎，怕人看穿。
“我们好意找你玩，你怎么这样扫大家兴致呢！”
“好，好……”徐瑁乖乖地放下课本，跪在地上，让其他皇子骑在背上。
他们经常找徐瑁做这样的游戏，而每次都是“徐瑁啊，这次你当马儿。”
每次徐瑁拍去衣肘、膝盖上的尘土，都会小声地问一句：“下次，就换别人当马了吧？”
他们从不回答，却总是笑着，笑得徐瑁心里没底。
每次见到他们，就像有双害怕的手按在自己的胸膛上往后推，又像一种期待在胸膛里往前跳。
不止这个骑马游戏，他们还喜欢玩捉迷藏。
每次喊徐瑁做那个找人的鬼的理由也不一样，虽然理由每一次都不同，却都是强硬的不容徐瑁拒绝。
一开始徐瑁还以为这些个皇子公主，是捉迷藏的高手，每次徐瑁都找不到他们，直到晚饭时候他们才主动现身。
终于，日子久了，一个老太监实在看不下去了，便告知了徐瑁，他们去了皇宫的另一边玩去了，皇子不要再找了。
他们故意戏弄徐瑁，每次要么一起约好去到别处玩，要么各自回了各自的寝宫。
再后来，他们在徐瑁背过身数数的时候逃走，徐瑁当做什么都不知道。每次徐瑁小声地数完，就翻出一本书，静静翻阅，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好像自己终于逃过了这样的恶意玩笑，就不会难过一样。
此后好多个长夜，好多个清晨，好多个下午，唯有虫鸣，露水和夕阳，交替轮轮日光伴他。
他以为他不会为这样的事情难过，可眼泪却溢满眼眶，不听话一滴一滴砸下来，湿透膝上一页页书。
为什么，为什么大家要针对我。
他的母亲来自一户普通人家，当年选秀女进宫的，后来做了妃子。那日天上落下大雪，淹没了所有的声音。母亲生下他后便死了，朝中也没娘家的人做官，徐瑁的背后，空无一人。徐瑁的母亲死后，皇帝就随便找了一个妃子，把徐瑁养大，那个妃子人很一般，对徐瑁从来不管不问。
徐瑁对任何人来讲，都是不重要的。
徐瑁努力变得优秀，变得可爱，会嘟起嘴，会撒娇，会甜甜地喊他们哥哥，喊她们妹妹姐姐。明明知道，没有人喜欢自己。他却像一条小狗，极度渴望有人能喜欢他，无论出于什么目的。
那群人从来不会对自己拳脚相加，他们总是能笑着脸靠过来，也能笑着脸离开。徐瑁想融入他们，却从来算不得他们其中一员。
这样的日子，到底什么时候结束呢？这样的日子结束后，等待自己的，又是什么呢？
又是这样的一天结束，他抱着书本，与落日日光一起落寞地坐在花园石凳上。
又一滴泪，静默垂落，这次未砸在纸上，而是落在一面掌心之中。
这只手掌的主人是徐瑁的大哥，当今太子徐璧。他比徐瑁年长八岁，今年十五岁。
徐瑁赶紧一抹眼泪，站起身来，怯生生地答：“皇兄好。”
徐璧比他高出何止一头，他的头发也梳得有规有矩，稍稍有些大人模样了。
徐璧是知道一些徐瑁的事的，只是他平日跟随父亲一起，开始学着如何处理国事政务，很少回来与皇子们见面。
徐璧也知道，自己这弟弟，平日总受其他皇子欺负：“怎么又一个人？”
徐瑁低下头，不说话。
平日那帮顽主总是拿徐瑁开刷，自己这个弟弟，性格太软弱了。
“瑁儿，学狗叫给我听听。”徐璧突然说。
徐瑁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抬头匆匆看了一眼徐璧，又赶紧低下头。还是不说话。
“叫给我听！快！”徐璧说话突然开始大声。
徐瑁的眼圈慢慢红了，他的嘴唇止不住地颤抖，许久才张开嘴，“汪。”
徐璧松了一口气，抱住他，这把徐瑁搞懵了。
徐璧道：“好了，你叫了，现在到我了，‘汪汪汪’。”
好温暖啊，被人抱住的感觉。
徐璧松开怀抱：“瑁儿，记住，他们还不懂事，你要原谅他们，他们的本心是不坏的。不过像刚才的我一样，只是想和你玩笑罢了。
“即使他们的心是坏的，你也要相信，你也要有所期待，期待自己的善意会得到回报，答应我好吗，不要记恨他们，因为我们是一家人。”
徐瑁小声地答：“可是他们并不爱我。”
徐瑁比他们小太多了，徐瑁的四哥都有十三岁了，他们不是不懂事，他们就是不喜欢自己。
“那今后他们找你，你就报我的名字，说我找你弈棋。”徐璧微微笑，他拍拍徐瑁的肩膀，“即使他们不爱你，我也希望你能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人你不曾见过，他们会喜欢你，你千万不要因为你那些哥哥而闭塞了自己的心。”
“嗯。”徐瑁重重地点头。
徐璧做这些，只是怕长久下去，徐瑁走上了邪道。自己这个当大哥的，平日对弟弟太不上心了。徐璧摸摸他的头：“好了，去换身干净衣服吧，一会儿要吃晚饭了。”
徐瑁笑了，咧开嘴：“好。”
徐瑁便天天往东宫跑。
但徐瑁得偷摸着，因为太傅和皇帝总是恨徐璧不能多读些书，总是让侍卫架起矛，闲杂人等一并挡在东宫外。
徐瑁今天也是偷偷摸摸的，换了一身不起眼的衣服，小心摸到东宫的矮墙。
徐瑁确定了四下无人，才踩住高高的花盆沿儿，攀上了围墙。
几乎是同时，墙头那边也探出一张小脸。
是个小女孩。
两个小孩子的额头撞在了一起，女孩痛到闭上了眼睛，下意识用手捂住额头，没了手攀住墙头，女孩的身子往后仰去。
徐瑁赶紧拉住她在空气中乱抓的手，另一只手按住青瓦，瓦间生了翠色苹汀，泥土也松动，青瓦被徐瑁一把推下墙，徐瑁失了平衡，连她一起往墙的那头摔下去了。
那片瓦“啪”一声摔碎在地上。
幸好墙不高，否则伤到筋骨，就麻烦了。
女孩“哼哼哼哼”半天，捂着腰坐在地上不肯起来。看样子，她疼坏了。
徐瑁平日在哥哥们面前顺从惯了，上来便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然后徐瑁伸手拉她起来。
女孩也伸出手，任他拉自己起身。
女孩穿了一身素白的衣服，她太瘦了，衣服有些大了，穿在她身上松松垮垮的。
她的脸也很白，只是抹了几道灰泥，她的唇很薄，眼睛很大。
小孩子嘛，五官还没有长开。
她的眼角长了桃花花瓣一样，细看是又红又粉的妆，徐瑁知道的，女孩子像她这么大的，是不被允许上妆的，对皮肤不好。
宫里的郡主公主徐瑁都认识，这个女孩这样瘦弱，还上着妆，出现在宫里，说明她应该是韶教坊的人。
韶教坊在外宫啊，这丫头怎么偷偷跑到这儿来的。
韶教坊是一间黑房子，里边收留了罪臣、罪将年幼的子女。
韶教坊里的孩子很辛苦的，徐瑁多少有所耳闻。韶教坊的孩子们白天要帮着宫女太监打扫宫中，晚上女孩学习器乐，长大后成为宫廷乐师，男孩则学习画画，将来做画师。做画师和乐师虽然累，也还体面，但这都是皇族往好里说的，用来糊弄大众的。因为韶教坊的人都懒得调教他们，只想让他们做工，所以大多数的女孩和男孩没法成为技艺高超的乐师或者画师，长大后就送出外宫，去做奴仆下人。慢慢的，进了韶教坊，便意味着以后要作为奴仆过活一生。
女孩忙着检查自己怀里的被布包裹的糕点有没有摔坏。
一层又一层，不知缠了多少层布。
“你是贼。”徐瑁看见那糕点，加上这个女孩是翻墙往外走，自然得出了结论。
“好像你不是一样。”女孩见他也是翻墙进来的，自然以为他也是偷偷进来，女孩摆出一副“好啦好啦不就是想要好处吗”的表情，她捧着糕点：“我手脏，你自己掰一块，别掰多了，本来我们就不够分。”
女孩现在是整个韶教坊孩子团的希望，她要把点心带回去分给大家。
她应该是刚刚下工吧，徐瑁看着她的小手，沾满了泥垢。
她怕被宫中侍卫捉住，她想赶紧离开此地，她看徐瑁一直盯着那糕点却不下手，急了，“赶紧的，我隔着布偷的，不脏。”
“不不不，我不是那意思，我，其实我能帮你偷一些。”徐瑁一着急，话就说不利索。“你不是说你带回去不够分吗，我可以为你多拿一些。”
“真的？”女孩问。
“你在这儿等我一下，我去帮你拿。”
“皇兄，我来了。”
“啊，瑁儿，来了呀，坐。”徐璧放下手中的书卷，拍拍自己身旁的座位。
徐瑁端起徐璧案前的两碟点心，脚跟一转，一扭头：“皇兄，我走了。”
徐璧：“？”
“厉害啊！传闻中的盗魁都没你厉害！”
女孩从徐瑁手中接过两碟点心，凑上去用小鼻子嗅一嗅，鼻尖轻微抽动，她开心坏了。
脸颊上两个浅浅的酒窝。
她开心的样子真好看，这是徐瑁第一次替别人的开心感到开心。
“哎，你哪个司的，改天有什么活儿，我替你做了。”女孩仗义道。
“啊，不用，不用。”徐瑁摆摆手。
女孩可怜巴巴地问道：“那我以后能请你再帮我偷些吃的吗，做工太辛苦了，他们经常不管饱饭。”
“好啊。”徐瑁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以后你不要再来这里了，这里守卫太多，太危险，嗯……在西边外宫和内宫的交界处，有一个凉亭，以后我们在那里见面吧。”
女孩道：“好啊。我叫顾雨儿，你呢？”
徐瑁赶紧回答：“我叫徐瑁。”
顾雨儿眨眨眼睛：“那，明天再见喽，恩公？”
顾雨儿好像能融化徐瑁周遭的寂寞，徐瑁痴痴地看着她的背影：“明天见。”
徐瑁每天下了学堂，不再缠着太傅，也不去找徐璧了，去那处凉亭等她。
两人就守着点心，聊天聊地。
徐瑁了解到，顾雨儿的父亲顾介死后，她就被捉到这里做工了。
在徐瑁面前，她很少抱怨每天的辛苦，倒是经常背着筝，弹给徐瑁听。
徐瑁也没啥才艺表演，就给她背四书五经。
顾雨儿托着腮，支着下巴，跟着徐瑁一起摇头晃脑。
天上的星辰与季节一起流转变化，日子就这样过了两年，徐瑁九岁了。徐瑁背的书越来越多，顾雨儿弹的曲子越来越美。期间，徐瑁也会把自己的书送给顾雨儿，教她识字读书。
顾雨儿带他看秋池满涨，夏日枯黄的荷叶被雨水打碎，与他一起偷偷折下梅花枝，夜阑时分，偷偷栽下，一同祈祷上天，企盼春雨早来。
两人在宫里各种疯，各种玩，她的发隙，是他母亲留下来的簪子，他的衣上，是她留下的粗糙的针脚。
她让他知道，原来小小的皇宫，也可以这样大。外边的世界，也没有那么期待了。
后来顾雨儿也知道了徐瑁皇子的身份，是徐瑁主动说出来的，因为她总是担心自己去偷点心会被捉住，自己就把身份亮了出来。
她好像不喜欢自己的身份，她低垂着小脑袋，“长大后，你便会离开这里吧？”
徐瑁将来会被封为亲王，在别的地方拥有自己的封地。
“嗯，反正我不喜欢这里。”徐瑁道。
“我也不喜欢这里。”
“你有家人在这里吗？”
“他们都死了。只我一个人在这里。”
“那你到时候跟我一起离开这里吧。”徐瑁说。
她的眼中燃气一丝好看的光亮，却倏然不见。她什么也没说。
今日，泽云落了大雨。
她顶着一片芭蕉叶，早早跑在凉亭等他。
可他来了，她也迟迟不说话。
“怎么了，今天这么安静？”徐瑁一提手中的饭匣。“猜我给你带了什么？”
“徐瑁，我害怕。”她突然这样说。
徐瑁自顾自打开饭匣，为她取出一块点心，塞到她手心里：“你怕什么？”
“昨天，睡在我隔壁的一位姐姐，被人从韶教坊带走了，她们说，她好像被人拉去做妾了。”顾雨儿小脸煞白。
“韶教坊的大人说，大部分女孩子到了及笄之年，都要……”
“别听他们乱嚼舌头。你放心，有我在这里，谁都带不走你。”徐瑁拍拍胸脯保证道。
“真的？”
“真的。”徐瑁认真地说。
顾雨儿也不知为何，好像他说真的，便是真的。他的话能让自己这般安心。
好像两年前，他从东宫带出那两盏点心后，自己就认定他无所不能了呢。
徐瑁问遍了宫中所有的人，要如何才能把人从韶教坊要出来，所有的人都摇了摇头。
韶教坊的人是罪臣家眷，是不允许拥有自由的。
巧的是，当时有一个见多识广的老太监，提到了一个名字：“这样的问题，从我们这儿是得不到的答案的。如果是天下第一智者云央子的话，他或许可以给你答案。”
更巧的是，一个月后，贺全带了一个男人，进了宫里。
那个男人，便是云央子。
那个男人在江湖上，在朝局上都是名气极盛的谋士，人们都说，若是这云央子生得再早一些，再早上几年，赶上八才子的时代，当年就不止江南双壁慕子清，辰灼了，而是江南三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