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央子被宫中一众老小包围。
大家都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男子。
面若冠玉,姿态闲雅,他的长发随意地披着,月白色的长衣衬出他的洒脱。一根长长的烟杆,别在腰带上。
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他的漆黑长发里,夹着好些扎眼的白发丝。
当时的贺全,已经是权倾朝野的左相了,在正式开始前依然用眼神先向云央子请示一二,可见贺全对云央子的尊重。
云央子微笑着点点头示意。
贺全这才开始说:“相信各位娘娘也应该知道了,皇上要云央子先生选一位皇子,随他上山学艺,若是学到了真本事,将来好委以重任,为大宛效力。”
各个娘娘都护好了自己的孩子。
这是皇帝的命令,一定要选一个皇子出去学艺。徐璧本是自告奋勇的,但他是太子,要继承大统,为了绝对的安全,皇帝徐煜不允许他离开泽云。
而云央子也有自己的规矩,一定要把学生带到南方的天乾山上。这些个皇子平日养尊处优惯了,一听要上山吃苦,哪个乐意,都往母后身后躲。
徐瑁举手:“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云央子眼睛一亮,看着这个孩子:“你问。”
“我能凑到你耳朵上问吗?”徐瑁双手拢在一起,十指交错,放在胸前。
“好啊。”
云央子微微俯下身子,徐瑁把嘴凑到他耳边。
言之轻轻,带着稚嫩的想法,单纯的感情,还有不尽的勇气。
点点心意炙热,灿灿如日晖,耀熠心神。
徐瑁问完之后,手指隔着衣角,捏来捏去,等云央子回答自己。
云央子直起腰,装作困惑的样子:“这个嘛,嗯,我暂时没有办法。但是如果你肯随我去南方的话,几年后,我保证,你自己便有了办法。”
徐瑁的眼中有光茫:“真的?不骗我?”
“真的,不骗你。”云央子微笑,弯下腰,伸出修长的食指,很认真地答。
徐瑁问道:“那你可以做我的老师吗?”
就这样?就这样,肯放弃宫中的富贵日子,跟着一个陌生人上山受苦去?
他到底问了一个什么问题?
不过各位嫔妃皇子也没多想,只松了一口气,好歹选走了一个倒霉的。她们可不想自己的孩子被送去遭罪。
云央子笑着摸摸他的脑袋:“看来她对你来说很重要。”
徐瑁点点头。
“我不知你资质如何,我却有种预感,将来你是足以搅动大宛风云的人物。”云央子的声音变得很小,只他二人听到了这句话。
“我要问你一遍,跟着我学本事,将来可是要付出很大的代价的,你确定要为了她,随我南下?”
“我愿意。”
一个小孩子,能有知道多少重要不重要的她,可惜不可惜的自己呢?
徐瑁实在找不到还有什么重要的人了,在这种环境下长大,他甚至觉得自己都算不得重要,他想离开这里,学一身本事,长大了能帮到大哥,救出顾雨儿。
拜他这般与众不同的宫中生活所赐,于徐瑁而言,生活已经失去了意义,对他来讲,大哥徐璧,还有顾雨儿,才是他能真正看得见的意义。
罢!罢!罢!云央子下定决心:“好了,你去收拾收拾吧,顺便与她道别。我还要给你找两个师弟,我先往南方去了,最后在天乾山等你。”
徐瑁临行那天,去东宫找到了徐璧。
他啰啰嗦嗦说了很多,时不时结巴,自己打断自己,到最后也不知自己要说什么了,也不确定自己有没有遗漏什么,徐璧见他这副慌急模样,拍拍他的肩膀:“你不必说了,我知道你的心意,我虽然无法把她从韶教坊救出去,但也不会让任何人把她带走。”
徐瑁咬住嘴唇,学着大人的样子行了一个大礼。
然后徐瑁去见顾雨儿最后一面。
她坐在凉亭的石凳上,静静等着徐瑁。
顾雨儿一早便听宫里的大人们说了,闻名天下的云央子来了,还选了一名皇子作为弟子,不日带出宫去,往南方去。
顾雨儿当时吓得抹布都掉地上了,不知怎的,她生出一种预感,她感觉徐瑁就是那名皇子。
徐瑁见她在石凳上发呆,从背后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顾雨儿回头,着急问他:“那个云央子收了谁做弟子?”
徐瑁本打算等她回去再托人告诉她的,徐瑁不紧不慢道:“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其实这根本不是顾雨儿的预感,她只是害怕那人是徐瑁,所以就问了。
顾雨儿见他犹犹豫豫不肯回答:“你告诉我嘛,是谁?”
徐瑁微微笑:“是我。”
顾雨儿这个疯丫头,平日比徐瑁还野还没良心,这时“哇”的一声便哭了。
“喂,你哭什么啊?我又不是不回来了。”徐瑁觉得好笑。
“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跟着他离开?”
“为了救你出去啊。”
“骗子,你骗人。”
徐瑁坐在她手边的石凳上:“骗你干什么,他亲口告诉我的,只要我随他上山学艺,他就肯教我如何救你出去。”
“你就是个猪脑子,你怎么什么都信?万一他骗你呢?”顾雨儿红着眼睛,骂道。
“我没细想……”徐瑁挠挠头。
许久,她才细声问他:“你要多久才能回来?”
“八九年吧,大概。”
顾雨儿不再言语。
“这几年,你等我好不好,等我回来,就救你出去,娶你做媳妇儿。”徐瑁说。
顾雨儿耳根一红:“你流氓!”
“那娶媳妇的事儿另说,你等我回来好不好。”
你是傻瓜吗,我是罪臣的女儿,我自己又说了不算。
徐瑁道:“你有事便去找我大哥,我大哥说了,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他会保护你的。你只须等我回来。好不好?”
顾雨儿歪着脑袋,看着他的眼睛。
“好不好?”徐瑁做恳求状。
她许久不说话。
“求你了。”徐瑁一拍大腿,苦笑道:“要不我白去遭罪了!”
“说好了,我等你回来。”顾雨儿伸出小指,笑着。“拉勾。”
刑卜司的人把他送上天乾山后,便回泽云了。
半山腰上有一个小斋院,门上挂着一块简陋的匾,上书静心斋三个字。
秋日的暖阳淡淡温热山里的寒气,他推开小斋的门。
斋院里同来时山路一样,覆了厚厚的红叶,一个少年,随一杆长枪舞动。
云央子看着推门进来的徐瑁,眯眼笑了,他对眼前的少年说道:“志睿,这是你师兄,徐瑁。”
苏志睿与他一样的年纪,却比他高好些,苏志睿收起枪,认认真真地鞠了一个躬:“师兄好。”
徐瑁赶紧上前一步,还他一躬:“你好,你好。”
徐瑁这时才注意到,还有一个少年,盘腿坐着,怯生生地把大半个身子躲在云央子的身后,他的头上扣着一个大大的木制面具,只露出小半张脸。
“他叫秋时,也是你的师弟。”云央子摸摸秋时脑袋上的傩面,为他介绍。
徐瑁道:“你好,秋师弟,我叫徐瑁。”
秋时长大嘴巴,“师,师……”一个字卡在嘴上,半天吐不出来。
他的嗓子好像有问题,很是沙哑,说话时候像是在挣扎,很难受的样子。
徐瑁赶紧摆摆手:“啊,我知道了,师弟要是不方便,就不必说了,我懂你的意思了。”
秋时吞咽口水,清清嗓子,把面具从额上往下一划,盖住整张小脸。
“你们三人,将在这里学九年。这九年,我希望你们能好好相处,”
云央子打算分开教授三人。
云央子打算教秋时商家计,文人事;传授苏志睿兵法,指导他武功;至于徐瑁,云央子本想只传授他权谋之算的,可徐瑁的聪明超乎了他的想象,云央子便杂七杂八的,什么都教给徐瑁。
苏志睿换上便装,用发带束住长发,舞动长枪的时候,徐瑁也向云央子讨要了一套剑诀,捡起一根树枝,像模像样地陪着苏志睿。
秋时在竹屋里盘腿坐好,在笔毫上蘸满颜料,挥洒宣纸的时候,徐瑁也跟着拿起毛笔,在案上蘸山涧泉水书起狂草。
云央子每天教他的那点东西,徐瑁不多久便消化了。
云央子就把一本本藏书都搬了出来,任他一本本读。
徐瑁读累了,便换换脑子,去缠着他两个师弟,无论俩师弟学什么,他都要跟着涉猎一些。
在他的两个师弟身上,他切切实实体会到了兄弟之情。
徐瑁一直以为秋时是患有哑疾的,他来山上的头两年,不曾听到秋时说过一句完整的话,只能绊绊地往外蹦几个单字儿。
徐瑁闲来无事,就坐在秋时的对面,安静看他画画。
徐瑁知道那种感受,一个人总是寂寞,两个寂寞在一起却不会寂寞。徐瑁晚上的时候也不休息,因为秋时这怪小子总是画到很晚,徐瑁便捧一本书卷,陪他耗尽葳蕤灯火。
终于他守到了秋时吐出的第一句话:“醒醒,醒醒,师兄,师兄你哈喇子流到我的画上面了。”
山里的雾聚了又散,淋湿的云来了又走,冬接落叶,春接雪,转瞬八年过去了。
这八年他经常想起大哥,想起顾雨儿。
自己的容貌变了这么多,他们也应该变了好多。
她又漂亮了吗,他长高了多少?
徐瑁经常抱着书卷,自顾自傻笑。
“徐瑁,你又跑神了,你有没有在听啊,将来你步入朝野,稍稍走错一步,便是粉身碎骨。你不怕吗?”云央子拿烟锅敲敲徐瑁的脑袋。
徐瑁此时已经是一个大小伙子了,他和他的大哥徐璧一样,有一双深邃的眼眸,面容中自然带着一种皇族大家贵气。
他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开始仔细听老师授课。
他跟着老师学了这么多年权术,自然知道朝堂之上,势力纷争间有多黑暗,多危险。
但他却没多少害怕,因为他知道,他有两个亲如手足的师弟,他有一个在意自己的大哥,他有一个喜欢自己的顾雨儿。
并不是因为有了他们,自己便有了盾牌。
而是因为有了他们,徐瑁才有了执长剑,面对一切的勇气。
今年是跟随云央子学艺的最后一年。
再在江湖上游历一年,他便可以回泽云了。
三人下山前,去了斋院外最高的那处山头。
那是三人最常去的地方,站在那里,能看到脚下的云雾,能想象到云下的热闹众生。
大风充盈三人衣袖。
徐瑁向北,他抿着唇无声笑了,朝着泽云的方向看去。漆黑的发被风吹乱,他用手把额发往后一梳,露出眼神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