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瑁与两位师弟告辞后,带着刑卜司的诸位,日夜追程,从刘湾往泽云赶去。
月亮沉了又起,一骑人马终于进了泽云。
铁面具们到城门口便下了马,霍宿与徐瑁一起往皇宫去。
徐瑁下了马,直奔东宫。
徐璧的床前,是皇帝徐煜。徐璧闭着眼,脸上已无血色。
徐煜负手而立,一言不发。其他的皇子和公主,蹲跪着,围了一圈,殿下跪着一圈太医。
满殿都是他不认识的人,父亲也好,皇子公主也好,都不是他认识的样子了。
“大哥,大哥!”徐瑁冲到床头边,一把攥住徐璧的手。
徐璧的手冰凉,印象里八年前如沐春日暖阳的温度,一点都不剩。
他的样貌变了好多。
徐瑁摸不到他的脉搏。
“我回来了,我回来了大哥,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啊,我啊,我变了好多模样,你睁眼看看啊!”徐瑁的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流淌。
一只大手,扳住他的肩膀,把他往后一拉。
徐瑁摔倒在地上。
那只大手的主人,正是他的父亲,徐煜。
徐煜悲怆地看着徐璧,徐璧是他精心培养的储君,耗费了他全部的心血,如今永远闭上了眼睛,再也醒不来了。
“太医。”徐煜缓缓吐出二字。
“在。”为首的太医把脑袋紧紧贴在冰凉的地上。
“你确定,太子是死于投毒?”
“臣确定。”
“好啊,好啊。”徐煜一下子像是苍老了十岁,他站不住了,慢慢坐在徐璧的床上。徐煜年轻时候也征战过沙场,宽大的手上有很多茧子,他抚抚徐璧的额发:“我的儿啊,看看你的弟弟们,心有多毒啊。”
徐瑁的心中,似乎有一团蒸汽,反复在胸膛里炸开。
他终究没有赶上见他最后一面。
一直很冷静的父皇终于爆发了,他拔出长剑对着柱子,桌案乱砍,大吼大叫。
其他人只安静跪着,看着这个年迈的老狮子无能为力,最终颓然重新坐到床上。
徐璧被下毒这件事情,即使不是皇子做的,也极有可能是皇子各自背后的外戚做的。
有些红眼利爪,终于藏不住了。
找出来,杀掉。徐瑁心中只剩了这五个字。
他并不是徐煜心爱的儿子,他的生母也只是普通人,朝廷中也没有做重臣的娘家亲戚,自幼不在宫中长大,也没有关系好的宦官附权。
他只有空空的一个皇子身份,要风不得风,要雨不得雨。
他唯一依仗的大哥,他不远千里回来的理由,就这样死掉了。
他艰难从地上爬起来,他已听不到父皇的大吼大叫了,他只听得到心里一声声嘶吼:“找出那个投毒的,杀!”
夜到了很深,徐煜回了自己的宫殿,太医们也撤了,徐瑁的三个哥哥,徐璇,徐圭,徐璋陆续也离开了东宫。
徐瑁独自去了宫外,披着月光,敲开了刑卜司的大门。
一名刑卜使带他去了储放案卷的房间。
徐瑁把自己锁在了里边,一天一夜。根据案卷记载,徐璧中的毒,是一种慢性发作的毒药,是什么成分根本查不到了,所以推算不出他是何时中了毒,也就是说,根本找不到凶手。
徐瑁翻看案卷的第一页时,便已得出了这个结论,只是他不死心,他一遍一遍翻看着案卷,百遍千遍,可什么结论也得不出。
时间过去太久了,哪里还有什么线索剩下。
徐瑁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的无能。
但这件事永远都不会过去。他不会放弃这个案子的。
徐璧的葬礼,就在东宫举行。
皇宫今日来了许多人,却还如往日一般冷清。
大家披麻带白,跪在他的棺材前。
白色的蜡烛萎萎地燃着,太监和宫女们或真感念太子,或假从规矩,都跪在地上,发出扰耳的恸恸幽幽的哭声。
徐瑁作为最小的儿子,负责在最远的位置抱着招魂幡。
徐瑁抿着嘴唇,他的眼泪在昨夜刑卜司便已经流干了,他只木然跪着,看着那口黑色的棺材,紧紧抱着怀中的招魂幡。
白色的元宝纸花在火中化成灰,灰烬又残碎成刺人的气钻入鼻子,惹人涕泪。
葬礼举行了三天,徐瑁跟着冥冥烛火守了三天,滴水未进。
徐瑁舔舔干瘪的嘴唇,看着跪在他身旁的三个哥哥,徐璇,徐圭,徐璋。
“大哥死了之后,这储君之位便空了出来吧?”
“当然是二哥补上喽。”言语中带着些许敌意。
“可不敢,我看呐,平日四弟那么讨喜……”
“这话可……”
徐瑁已经支撑不住了,他已跪了足足三日,他甚至抱不住怀里的招魂幡了。
徐瑁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到了。他慌了,他以为自己瞎了,茫然地腾出一只手,挥舞了一二,却发现身体甚至没有了气力维持平衡。
他的脑子坚持到这会儿,才失去了意识,他闷闷倒在了地上。
等徐瑁醒过来的时候,他已身处自己的旧宫。
一个小太监候在徐瑁身侧,他见徐瑁醒了,赶紧把一碗温热的小米粥喂到徐瑁嘴边。
徐瑁不习惯别人喂,自己接过碗,一口气把小米粥喝光了。
他抹抹嘴。打量着自己的房间。
房间里很整齐,自己这么多年不在这里,却不见尘埃满地。靠窗的位置还养着一株没见过的花,长得正好。
“你叫什么名字?”
小太监主动从徐瑁手中取过空碗:“大家都叫小奴小冬子。”
“小冬子啊,我不在泽云的这几年,这个屋子里还住过别人吗?”
“没有,这个屋子一直空闲着,只是经常有一个韶教坊的女子勤快,总是过来收拾打扫。”小冬子回答。
徐瑁心中一暖。
她果然还在。
自己回泽云只顾大哥的死了,忘了还有她了。
“要说那女子还真是奇怪,漂亮得好像天上的仙女,这几年,不知多少达官贵人愿意把她带回府里,她都不肯跟着走,甚至也不奏筝,不做乐师了,减少与那些大人的接触,留在宫里做最低贱最累人的差事。”
徐瑁想先去见她一面。
这时小冬子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殿下,皇上在麒麟殿摆了宴席,邀您过去。”
徐瑁瞪圆了眼睛:“大哥刚死就……”
“殿下不要误会,好像是朝中出了什么大事……”
徐瑁只好往麒麟殿赶。
大殿里不见燕舞,不闻丝竹,一片静肃。
徐瑁进大门前,透过屏风看到里边的各位都穿着正装。他也不好穿着白衣进去,他褪去外边的白衣,穿着简单的玄色短衫进去。
他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跪坐在蒲团上。
从进门道落座,徐瑁一直低着脑袋,等他的到来掀起的小小讨论声重归平静,徐瑁才抬起头。
对面坐着的一排人,从官服上看,至少都是从一品的官,还有各侯爷,外戚爷。
徐瑁只喝了一碗小米粥,现在肚子饿得很难受。他的饿虫一旦被挑起来,就耐不住了,他悄悄拾起筷子,夹了一块鱼肉囫囵吞下。
徐煜坐在龙椅上,愁容满面。他们当然是遇到了麻烦,否则不会在这个时候议政。徐煜朝着贺全道:“贺爱卿,可有什么解决的法子?”
徐瑁一边吃着,一边抬头看着贺全。贺全的身后,坐着一位老者,那老者普普通通,穿着朴素的衣服,他应该是贺全的门客。
这一点吸引了徐瑁,在座的朝臣都是只身前来,唯独贺全带了门客前来。徐瑁好奇地打量了两眼那老者。
偏偏徐瑁的眼神和贺全对上了。
贺全起身,执臣子礼:“臣也没什么主意……不过臣记得,五皇子刚从天乾山回来,他既然师承云央子,应该会有些精妙的见解。”
众人一齐看向徐瑁。
徐瑁此时吃得正爽,他赶紧咽下口中的饭,放下筷子,一急之下,碰翻了手边的酒杯,酒溅在怀里,好不狼狈。
徐煜见徐瑁刚来,未必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贺全,你与瑁儿说说,近来发生了什么事。”
贺全开始诉说事情的原貌:这几日,关中各处都有百姓来泽云告御状,纷纷状告地方上的官府借了钱不还。而更要命的是,泽云派了监察使,一层层查上去,再一层层查下去,都找不到问题,可百姓们的银子就是不见了。到时候官府还不了了,谁也不想担责任,拍拍屁股,谁的责任也查不出来,上头还不能放着百姓们不管,只能上头从国库里派下银子补给百姓。
任谁也知道,这肯定是地方的官员私扣了银子。以前是银子从上往下走,下忌惮于上,就算贪,好歹有点数;现在是借钱还钱,不比以往有固定任务的税收要求,银子从下往上走,下边的官少报些收到的银两,上边的官也不知,等到时候还银子了,银子本来就按照被扣剩下的算着发的。这种情况下再一层层剥下去,结果可想而知。自从去年大宛施行这种政策后,问题层出不穷。
捞上边的钱难呐,捞下边的钱容易得很。
徐煜对徐瑁还是有些期待的,“瑁儿,你可有什么想法?”
徐瑁沉吟一二,他脑海中便有了初步的想法。他的眼睛一亮,张开嘴,却哑住了。
一道灵光闪过,使他变了主意。
他闭上了嘴,袖里拇指轻轻摩挲着食指关节。
“怎么了?不要有什么顾虑,有办法就说出来,大家一起讨论。”徐煜见徐瑁欲言又止的样子,道。
徐瑁咽下本来的想法,他有更深的打算。一个呼吸间,徐瑁已做了决定,他打算胡说八道一番:“依我看,是监察不到位。”
徐圭“扑哧”一声笑了,他小声嘲讽道:“废话。”
徐瑁面不改色,甚至没有朝徐圭方向瞧一点余光。
徐煜当然知道徐瑁没有把话说完:“那你觉得,要如何监察,才能防止这种情况的发生。”
“很简单,一改原本的监察制度,不再是上边监控下边,而是下边监控上边。大宛治贪的法令极多,惩戒极严,为何还会有人中饱私囊呢?”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贺全答。
徐瑁道:“没错,这句话也可以反过来用,由下边的官,盯着上边的官。上边的官只是发指令,执行的,是他下边的官,那么就颁布一条法令,凡举报上司,且罪名查实,那么检举之人,可替任被检举者的官职,且继承全部家当。”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人们对钱与权那么炽热,在钱与权的诱引下,什么事情不敢做。
这招,是让他们窝里反啊!
有好处,高官分得多一些,小官分得少些,大家都有好处得,谁也不会弹劾谁。而徐瑁的意思是,只要查出罪证,下官便可以立即取代上级,走马上任。上官是发号施令的,下官是执行指令的,上官要用权,一定要经过他的部下。
徐瑁说完这句话,殿上霎时安静下来了。
徐璇插一句嘴:“若是如此的话,难不成弹劾之人只是个无才庸碌之辈,也与他高位,供他高禄?”
徐瑁昂起头,自信道:“若是如此法令颁布的话,就不会有人敢私扣朝廷的银子了,自然也不会有皇兄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徐璇还想再与徐瑁争一两句,被皇上打断了。
“好了,不必再继续谈这个话题了。这个方法不行。”皇帝徐煜摆摆手,他很失望,跟着那云央子学了八年,就学成这个样子?他捂着额头,“诸位爱卿,可还有其他主意?”
殿下鸦雀无声。
一群废物啊。徐煜的食指扣击着玉案。
最终晚宴散了,也没得出个一二三来,徐煜只好从国库里拨银子过去,给百姓填上,同时废除了这条政策,防止以后再吃这亏。
各位大人府里的下人都执着灯,候在宫外的一排梧桐下,一排轿子旁,坐了一地休息的轿夫。有眼睛尖的,远远看到宫里有人往外出了,连忙互相招呼起来,轿夫们赶紧拍拍衣服上的细土,蹲到轿子杆轴下,用肩轻轻扛着,等着自己府里的大人过来。
贺全和那老者一起入了轿子。
轿子平稳起了,轿上系的流苏前后摇摆,贺全笑着对邻座的老者讲:“这就是你教了八年的得意门生?”
徐瑁在殿上所说的那套言论,失败至极。
不止大宛一国,掌权者都是一伙的,皇帝和大臣们也是一伙的,大臣们所贪的钱,大多数都要流入皇族或是国库,大宛皇朝是靠百姓们养起来的,用白花花的银子养起来的。
所以皇帝绝对不会采用这种方法,这种方式本质上就是断了大宛的财路。
老者摘去幞头,雪白的长发散开。
老者直起腰,舒活一下筋骨,然后摘去覆在脸上的皮面具,露出一张俊美而年轻的脸。
如果徐瑁看到这张脸的话,一定会惊讶地合不上嘴,此人,正是他的老师云央子。
当初霍宿一队刑卜使找上天乾山,云央子就知道变数到了,所以刑卜使前脚离开天乾山,云央子后脚就赶往泽云,赴贺全旧约了。
连他的三个弟子都不知道,云央子还会易容之术。
世人皆传,易容术乃是盗中之魁独一手的秘术,再没见过别人使用过。
贺全啧啧称奇:“这等奇术,关键时候可以拿来当保命计吧。不知先生从哪里学得的?”
云央子淡淡道:“一位旧友教给我的。”
云央子想起他便诸多感慨,索性把话题扯回到徐瑁身上:“贺大人,你是没看出我那徒儿这样说的用意。”
贺全这才发现其中有乾坤,追问:“依你之言,他所言表里,其中有何用意?”
云央子淡淡道:“他方才在殿上的言论,是他十二岁那年想出来的,那时候我便已经指出他的错误了,他如今又故意扯出这种言论,贺全大人还猜不出原因吗?”
既然徐瑁是故意说出这种错误方法的话,贺全就猜到了其中一二:“也就是说,他不愿意出头,不想卖弄,是因为忌惮他的皇兄们?”
“正是。”
徐瑁在外八年,朝中根本没有可以倚仗的大臣,他的母亲也不是名门闺秀,朝中也无外戚为候为臣,如今太子死于不轨之手,眼下正是各皇子争夺储君的关键时候,他当然要把自己置身于安全的境地了。
他要藏住自己的锋芒。
贺全紧皱眉头:“那你说,徐瑁有没有争太子的打算呢?”
“我也说不准,谁知道呢。”云央子褪去那身老气的衣服,整理着衣袖。
贺全道:“现在,似乎把徐瑁推上储君的位置,对我最有利了。”
贺全是站在徐瑁这边的。若是其他皇子做了皇帝,事情就麻烦了,只怕那些外戚都会攀权附势,踩在自己头上——只怕自己遇到贪婪的主儿,命都保不住。
云央子想到了什么,他问了一句:“太子是你潜派人下毒害死的?”
“当然不是,我可是老老实实按照你所说的进行准备,一步不敢多做。”
“那你可知些内情?”
“不知,恐怕杀害太子的凶手,永远都找不出了。”
“或许吧。”云央子也这样认为。
贺全问:“计划发生这般变化,先生有何种打算?”
原本云央子和贺全的打算,只是培养起徐瑁,利用他对付异己。
“既然这样,就想办法把瑁儿拉到储君之争里。”云央子思虑一二。
贺全追问道:“怎么拉?”
“大人明日先约瑁儿一见,说不定瑁儿有心争储,只是忧于背后无人,手底下没有势力。大人明日在他面前表明立场,看看他有没有争储君的想法。”
到贺府了,轿子平稳落地。
下人掀开车帷,月光温柔,贺全的脸色却凶狠,字字咬住气势:“若他不肯夺位呢?”
云央子轻声道:“那我就逼他夺嫡。”
以前他总是同时儿弈棋,时儿都哭了也不肯让一子,这次,换我与他下一局棋了。
某年某月某天的天乾山上。
“老师,老师,我想的这个法子怎么样?”徐瑁兴奋地问。
那是一个夏日午后,蝉叫得最凶的时候。
云央子静静坐在荫蔽下,执一颗棋子,在棋盘上落下。“不行的,一点都不成熟。”
“为什么?”徐瑁迷惑道。
“原因有好多,再跟我学两年你便知道了。这个世道不是你想的那样理想,像很多人一样,是不可思议的,但它却历来如此。权谋所依载的,也不是君子之道,而是世事人情。”
他好奇:“历来如此的事情,便是历来正确的事情吗?”
“这个,要看你自己如何领悟了。”
那年徐瑁十二岁,此后好多个夏天,蝉都是一样热闹,一样会被夏天最后一场雨带走。人间红尘里永远有哭有笑,在别人的人生里唱着别的角儿,谁对了,谁错了,谁走到了谁的故事里,对错也跟着转。世事如常,永远像夏天一样来去重复着,不顾晴雨,不舍晚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