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瑁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一夜,想破了脑袋,踹了几十次被子,也没想到救出顾雨儿的方法。
顾雨儿的身份是罪臣之女,皇族男子是不允许娶这种身份的女子做妃子的。
还能有什么理由把她从韶教坊带出来呢?
徐瑁想了一夜,不觉外边天光已大亮。
管他的,先去找她见一面!看看那丫头现在是不是从前那样的小圆脸。
徐瑁刚推开门,就撞见了小冬子。
“殿下,贺全贺大人,邀您去宫外的穹心楼一见。”
怎么事儿一桩子接着一桩子地来,烦。
贺全找我做什么?徐瑁进京后,打听过朝中诸多势力,对贺全有些了解。徐瑁摸摸下巴,“他有说什么事情吗?”
“他说是非常重要的事情,重要到只能当面说,而且要到宫外,希望殿下体恤赏脸,移步穹心楼。”小冬子答。
“帮我准备身普通衣裳,拿些银两。我去一趟。”徐瑁觉得有必要见他一面。
“是。”
“不要把我出宫的事告诉别人。”徐瑁补充。
“是。”
徐瑁换上一身靓丽的衣裳,摇身一晃,霎时成了一位富家公子的模样。
他握上一把竹扇,大摇大摆走上泽云城,街上叫卖声热闹,人群摩肩擦踵。
顺着朱雀街走到底,仰头就能看到穹心楼硕大的牌匾,穹心楼这三个字,还是贺全写的,这家酒楼,应该是贺全罩着的,亦或者说暗地里,这就是贺全手下的一处产业。
徐瑁才迈进一只脚,原本一动不动,看店的两个壮汉就凑了过来。
两个大汉一齐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皇子请移步到楼上雅间,贺大人恭候大驾。”
女侍引徐瑁进入雅间后,为他带上身后的门。
房间很大,正南是一扇大窗,从屋子里透过那细麻编织的帘,只能看到泽云城墙的一角墙头。
贺全见徐瑁终于到了,赶紧从座上起身,恭敬执臣子礼。
圆木桌上摆两只白玉杯子,一把旧旧的紫砂壶,壶嘴往外溢出茶香。
贺全见徐瑁坐下了,自己才跟着坐下。
徐瑁把衣摆整齐,“贺大人有话直说吧,我倒是好奇,什么事情在宫里说不得,要这样藏着掖着。”
贺全把原本心底准备的客套话都去了,无用的铺垫也忘掉,他决定开门见山,毕竟云央子的弟子聪明得很,利弊得失不需他人言明。贺全斟满一杯苦丁茶,双手将杯子平推到徐瑁眼前道:“不知皇子,可对储君的位置有兴趣?”
徐瑁微微一笑,“怎么,贺大人想助我登上帝位?”
贺全是何种打算,徐瑁心中已经了然。如今朝野中拥大官坐镇的,都是各方外戚,皇帝任贺全为左相,其中目的,就是牵制各个将军王侯,而这种情况不久便会发生变化。
到时候无论是哪一个皇子登上帝位,都轮不到他贺全担任左相了。
左相做不做得了且不论,就把那帮人记仇,贺全连命都保不住。
只有徐瑁不同,徐瑁的母亲来自民间,家中无人在朝中任官,要是他做了皇帝,贺全就能继续起到压制外戚的作用,稳坐左相之位。
“皇子是云央子的得意门生,才能自然不用说,加上我在朝中势力,你我联手,这储君之位,唾手可得。”贺全往前倾了倾身子,徐瑁此时是他的救命稻草,他一定要捉住。
贺全见徐瑁没了动静,知道他在权衡其中,便不再言语,老实等着他的答案。
他是不怕他这几位皇兄的。
若是有贺全帮自己的话,他挺有把握夺得储君的位置。
他只是预感到,在争夺王储的道路上,他的手上会染上血。
徐瑁在返回泽云城的时候,便已经想过争储君的事情了。他不想大哥的位置,交给那几位哥哥,一想到杀死大哥的人就藏在他们之中,徐瑁胃里就泛起一股子恶心,像是吞了一只活的鸡,鸡在胃里扑腾着翅膀,又因为鸡毛糊住喉口,什么都呕不出来。
徐瑁很讨厌他的哥哥们,他甚至有过宁杀错,不放过的念头。
这个念头,又被眼前的贺全引诱出来了。
新仇旧恨,一并勾起。
凭什么,凭什么大哥的位置,要让那下毒手的人夺了去;反正他们都不是好东西,死就死了吧;一国之君,本该就是能者当之,既然敢觊觎皇位,就应该做好不如人,被除去的觉悟。
弄死他们,弄死这群混蛋,这是一次机会。
无数个理由此时托扶着徐瑁,帮他翻过那堵心墙。
那些算计,那些黑暗,都在徐瑁渴望的心墙的一头。
那无数双漆黑的理由似手托举着徐瑁,徐瑁已经摸到了心墙最高的一片青瓦,他一抬头,却看到了他的大哥坐在青瓦上。
南风从窗外吹拂进来,带着温度,捎带着杯中淡淡茶香,像他的手掌。
他的大哥还是年幼的模样,眼角比嘴角好看。
“答应我好吗,瑁儿,不要恨他们,我们身上流着同样的血脉。”
他感觉心墙下有人拽着自己的衣角,他回过头来,看到墙下的顾雨儿,她还是穿着当年脏兮兮的衣服,小脸上涂着桃红的妆。
她那么小,五官还没长开,长得分外惹人怜。
“贺大人费心了,我对这储君的位置,没兴趣。”许久,徐瑁才做出决定。
贺全瞪大了眼睛:“没兴趣?”
怎么可能!
徐瑁若是有自己的支持,夺得储君的机会要比其他任何一个皇子都大。这一点徐瑁不可能不知道。
居然有人不想做皇帝!
徐瑁站起身:“立谁为储君,都是父皇的意思,贺大人的话,我有点听不懂用意何在了。”
贺全连忙认罪:“臣,没有……”
自古以来立储君,是皇帝和翰林院考虑的事,所以贺全才把徐瑁从宫里邀了出来,就是怕宫里人多眼杂,唯恐被人拾了把柄。
徐瑁转身离开:“贺大人就不要在我身上多费心思了,有这工夫,不如好好思量我哪个哥哥夺嫡的机会大,去抱那人大腿。我还有事,走了。”
贺全低下头,再次执礼:“皇子慢走。”
徐瑁出了穹心楼,并没有马上往皇宫里赶,他想起自己在南方吃过的点心,泽云城里也有不少南方人开的铺子,说不定买得到。
“逛逛吧,看看能不能买些兰雎霜糖回去,给她尝尝。”徐瑁抛起荷包又接住,隔着布帛摸摸里边的碎银子,他收起荷包,朝玄武街去了。
贺全掀开通透的帘,耷拉着眼皮,看着楼下的徐瑁,慢慢融入人群,拐出朱雀街。
“路都已经铺好了,由不得你选了,殿下。”贺全面无表情,慢慢放下帘。
当徐瑁拎着一包兰雎霜糖回宫的时候,小冬子正候在大门,拂尘倚在手臂内侧,急躁躁地在两条门框间来回踱步。
小冬子见到徐瑁,赶紧迎上去:“小主啊,您终于回来了,皇上召见,正在养颐殿等您呢。”
徐瑁赶紧把手中的点心塞到小冬子怀里,“拿着这个,去韶教坊门口等我。”
徐瑁进门,便跪到地上:“儿臣见过父皇。”
徐煜与徐瑁之间,没多少父子情分,从前是,现在也是。
徐煜看着穿便服进来的徐瑁,便知道他是刚刚从宫外回来。
徐煜心中暗暗叹气,无论如何,都还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年,玩心太重。太子白事刚过,就忙着往宫外跑了。
徐煜也懒得教训他,他开口:“瑁儿啊,我手头有一件事,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替我完成。”
“儿臣愿听差遣。”
小冬子拎着油纸袋,在韶教坊门口安静地等着徐瑁。
徐瑁从父皇那里领了任务,就连忙赶往韶教坊。
小冬子把点心递给徐瑁。
“这里没你的事了,回去休息吧。”
“是,殿下。”
“殿下……”
“免礼免礼,闪开闪开!”他强按一颗雀跃的心,从一位位宫女太监身边经过。
终于要见到她了,她怎么样了,胖了还是瘦了?
徐瑁进入大堂。
顾雨儿正跪在地上,衣袖挽得老高,小臂伸进装满脏水的木桶里,她好奇地看着眼前这位白衣公子,但也只一眼,她赶紧收回了目光,把手从污水中抽出来,拧去抹布上多余的水。继续自己的工作。
韶教坊来过不少人,每一个她都曾希望过那是徐瑁,只是期望多了,慢慢就成了失望。
徐瑁在她眼前蹲下:“请问,你们坊的顾雨儿是哪一位啊?”
一句春雷炸开。
顾雨儿猛地扭过头,与徐瑁的眼眸对上。她慢慢站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把脏脏的手背到身后去。
她的眼圈红了,唇也轻轻颤动。
徐瑁又不是傻,他自然猜出眼前这女孩,便是顾雨儿。他站起来,就要抱顾雨儿:“好久不见,雨儿。”
她不再是原本的小圆脸,浅浅的酒窝也不见了,容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
她下意识要躲的,自己身上太脏了,但没想到徐瑁动作那么快。
她老老实实站在原地:“你知道我等你等得多辛苦吗?”
徐瑁松开怀抱,“我这不来了吗,或早或晚,我一定会来的。”
顾雨儿本该成为一名乐师的,可在宴会上的她总是被不怀好意的官宦子弟瞧上,太子徐璧一次次为她挡下也蛮辛苦,她不好意思太子这份恩情,便扔掉了手中的筝,不再做乐师,把自己困在韶教坊,做最累最脏的差事。
许久,顾雨儿问他:“你是来带我走的吗?”
徐瑁摸摸她的脑袋:“当然,带你去霁州玩,开不开心?”
顾雨儿虽没出过宫,但也知道些外边的事情。霁州挨着江州,在江州南边,听宫里人聊天,霁州东部爆发了瘟疫,死了很多人。
“霁州近来不太平,听说正在闹瘟疫,还是不要去了。”顾雨儿皱眉。
徐瑁苦笑:“一定要去的,我答应了父皇,替他去霁州昭罪,慰问霁州百姓。以此为条件,我从韶教坊带你出来,换你的自由。”
霁州那边的瘟疫压不住了。现在霁州百姓,人心惶惶,自古以来,出了这档子事儿,都会认为是上天降罚,是皇帝失德失政。
这时候,皇帝要下昭罪书的。
按照贺全和翰林院的要求,皇帝要表现出昭罪的决心稳定民心,要派一名皇子前往霁州东部,昭告天事,以表诚意。
徐瑁是徐煜最不上心的皇子,徐煜一遇上这种事,自然先考虑到徐瑁。
徐瑁倒也不避:“儿臣愿往,替父皇分忧。只是此行山高水长,儿臣想从韶教坊带一名乐师同行,聊度闲暇。”
徐煜自然同意了。
顾雨儿:“你不怕死吗?”
“怕呀,但不是有你陪着吗?”
徐瑁想起来自己带了点心来的。
徐瑁解开油纸包,把兰雎霜糖捧到她眼前,“这是我在南方吃过的点心,可好吃了,是我师弟强烈推荐的,知道你嘴馋,你先尝尝。”
她轻轻别过头:“我手脏。”
“那我掰一块,来,张嘴。”
像当年墙下的二人一样,只是当年二人一样高,现在徐瑁高她一头了。
时间过得好快啊,自己没能看到他一点一点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好可惜。
“张嘴啊,啊——”徐瑁见顾雨儿失了神,把糖糕喂到她嘴边。
她乖巧听他的话。
她负手,启唇吃下一块软软糯糯的糖,从嘴里甜到心里。
不过没关系,她看着他开心到眯起的眼眸。幸好,过去的那些不好的时光都过去了,自己要看到他未来所有的样子,与他永不分开。
只要物是人不非,这个世界上,就还有可以信任的幸福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