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州东部。
全客栈的客人都被靠窗的那两位少女吸引了。
两位少女面容姣好，十六七岁的样子。
白衣女子拿着筷子，却也不用食，只一直哭哭啼啼的，青衣女子大大咧咧，一只手抓起一粒花生米，另一只手慵懒地撑着脑袋。
青衣女子把花生米扔进嘴里，嘎巴嘎巴嚼了起来。
青衣女子眉眼细长，慵懒之下，嘴角带着一丝妩媚，她打扮得很随意，头上扎一截不明种类的药木做簪子用，束住长发，她嚼着花生，对眼前的女子不闻不问。
她二人学医多年，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药香。
终于，石念栝注意到了周遭人的目光，她咽下花生米，“轻思呀，别哭了，小师妹医术比你还高，你怕什么？”
“人家就是担心嘛。”
你这不是担心好吧，你这哭法，好像小师妹已经死掉了哎！
石念栝“哦”了一声，“一路上劝你百八十遍了，她随身带着爹爹给的灵药，瘟疫拿她不住的——哎呀，我劝不动了，你接着哭吧。”
白轻思道：“我又不像你，满脑子只有秋南时那小子，别人死活根本不顾，你假设现在被困在疫区的是他……”
“谁脑子里都是他了！我说过了，哭解决不了任何事情，你怎么这么幼稚啊，再说了，那小子死活，干我何事？”石念栝脸一红，话都说不利索了。石念栝比秋时还小上三个月，却比他早熟得多，“那小子，他，他……”
白轻思哭声稍稍止了，然后故作阴阳怪气：“哎呀，也不知道是谁，一有空就跟着秋叔叔往天乾山下跑，只为去见秋南时一面……”
“他是我的病人好吧，我得给定期把脉什么的吧！”她解释道。
“什么把脉啊，牵手就牵手呗……”
石念栝把右手握成拳，作势要打人：“你吃你的，再多讲一句我揍你了啊。”
大师姐从来言出必行，说不讲理就不讲理。白轻思只好乖乖吃饭。
“吃完了，我们就该去找小师妹了。”
外边突然热闹起来，石念栝抓一把花生米起身：“你在这里等我，我出去看看。”
徐瑁带着顾雨儿，陪驾的，还有朝中六名刑卜使，赶去霁州。
霁州并无险山环绕，一队车马不消几日，便赶到了瘟疫爆发的霁州东部，灵摆郡。
无数乌鸦盘旋，嗅着死者的气息，从四面八方涌向灵摆郡。
徐瑁扶着顾雨儿的手，搀着她跳下马车。
再往前就是疫情灾害区了，灵摆郡不断有难民撤出来。
“卑职谢知参见殿下。”翊麾校尉谢知脱下军盔，抱拳执礼。
谢知是驻当地七品武将，此时瘟疫爆发，带领部下负责当地秩序，隔离病患。
谢知已经好久不得好眠了，他的下巴冒出好些胡茬也没时间剃去，他拖着疲累的身体，跟着泽云信使，去迎皇子大驾。
看他年纪，应该二十五六岁吧。
“谢校尉辛苦。”徐瑁道。
“为国办事，何谈辛苦。我们原本为您准备的屋舍已划入了灾疫区，不得已临时换了住舍，殿下请跟我来。”谢知一邀手。
灵摆街上搭起了不少简易帐篷，官府也在街头搭棚施粥，提供干净的水和衣物。
不少百姓裹起头巾，带着家里老少，背着行囊离开。
毕竟这里疫情越来越严重，越来越多的人待不下去了，选择离开。
徐瑁带着顾雨儿，跟着谢知往街的另一边走。
这时，前边突然冲出来一位老伯，他面色僵青，突然扑倒在地，一只手牢牢抓住谢知的靴子。“大人，救救我家女儿，她……”
这位老伯的七窍都有紫黑色的血渍，与那些病患者一样。
他是瘟疫感染者，从灾疫区跑出来的。
谢知不等老伯把话说完，慌忙大喊：“这里有疫病者，快传郎中，无关人等散开！”
人群慌作一团，四散开来。
“把皇子带到安全的地方！”副官喊。
徐瑁读过一些医理，他知道些关于瘟疫的事情，他拉住顾雨儿的手，“别看了，靠远一些。”
顾雨儿：“可那老伯……”
“郎中来了！让开让开！”一个青衣女子凑了上来，她的袖子很宽，一活动便露出一截小臂，她扶那老伯起来。
老伯倚着青衣女子纤细的胳膊，艰难坐起来。
石念栝朝客栈方向大喊：“轻思，出来。”
白轻思赶紧跑出来。
“我的意思是药箱，你自个儿出来干嘛！”
白轻思又跑回去，抱着一个灰黑色的箱子跑到石念栝身边放下。
“你们看什么热闹，危险，赶紧回去。”石念栝都不看谢知和徐瑁一眼，俨然是命令的语气。
她身上的药香，有点淡淡的炙甘草汤药的气味。
徐瑁知秋时患有心悸的病症，曾攻读过这个方向的药理，知道这炙甘草的药用效果，他见这姑娘是个郎中，身上有这种药香，很可能是这方面的行家，不禁多问了句：“不知姑娘是否精通医心之术？”
“我就是专精医心脉气络的……现在没工夫和你扯闲，治病要紧。”石念栝打开药箱，取出面巾，从小瓶中倒出药汁蘸上，然后以面巾遮住口鼻。“闲人闪远的，免得到时候浪费姑娘我汤药。”
谢知喝道：“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吗？”
“算了，算了。”徐瑁也没什么架子，“谢校尉，告知这位姑娘我们要去的地方。我有一位朋友，为心病计较，想向姑娘讨个方子。”
石念栝伸出葱白的手指，抵在老伯的额头上。“嗯，热。”
她又摸摸大伯的手背，“啧，这里又冷。嗯，有点麻烦。”
伤寒疫病也有无数种类，她不敢随便下药。她要做更多更细的检查。
她细细检查着老伯身上的伤病，自然无暇顾及徐瑁了。“有什么事情待会再说，现在救人要紧。”
徐瑁点头示意，谢知安排下一名将士待命，“殿下，为您安排的客栈还在前边，请随我来。”
石念栝为老伯诊着脉，白轻思在一旁翻着药箱，把药材取出。
“灾疫区，还有百姓在里边吗？”徐瑁走着，扭头看了一眼身后跪在地上为老伯诊脉的青衣女子。
谢知回答：“啊，有，毕竟要与病患隔开嘛。我们的打算是把病患治好后再把他们转移出来。”
徐瑁担心道：“瘟疫可以依靠疠气传播，把病患留在灾疫区，只怕会使他们的病情加重得更快。”
“这点殿下不必忧心，病人们虽在灾疫区，却不在灾疫区中心，他们已撤出危险地带，只是比起未染病的普通百姓，所处之地离疫源近一些罢了。”
“这样啊。”徐瑁又问：“现在疫情如何，所派的医者，是否掌控得住情况？”
“这次疫情爆发太急太重，出乎了我们的意料，所有灵摆郡的郎中都调了去，郎中够，可是药材吃紧，说实话，情况有些麻烦。不过幸好，上边支援的物资今天就会到，只是——”谢知不自觉多说了些，他拖了长音，不知该不该说下去。
“只是什么？”顾雨儿问道。
“只是这几日，再没有郎中从里边出来，只怕因为药材短缺的缘故，那些郎中已染了病，被困在里边了。如今有了药材，却又得等其他郡派遣郎中过来。”谢知顿了顿，补充说：“另外，在前日，已经派人去泽云，请教孙太医了。”
亦或者不只药材紧缺问题，只怕此次瘟疫，是文献药经中从未记载过的疫毒作祟，否则，那些郎中不至于自身不保，谢知也不会遣人去泽云请教了。
特殊时期，灵摆郡找不到好的地方招待皇子了，只能在安全地带选了一处干净大气的客栈，让徐瑁落脚。
徐瑁此行来，是为灵摆祈福，替父昭罪，就是走走仪式过场而已。
客栈前堂和过堂里都挤满了灵婆祭祀，术士巫女，乌烟瘴气，打扮各有各的妖异，身上披兽皮的，头发里插鸡毛的，像是群魔盛宴。
这群人，应该就是晚上驱瘟仪式的角儿了吧。
徐瑁并未穿皇族的那身金黄色蟒袍，众人不知他的身份，客栈里依旧热闹。
谢知那身铠甲也没起多大作用，他护着徐瑁，穿过拥挤的大堂，他小声道：“殿下的房间在二楼，杨大人候在那里等您好久了，请随我来。”
徐瑁点头示意他带路。
“臣杨考，见过皇子殿下。”
杨考看年纪也不大，应该与谢知相仿，二十五岁左右吧。他看起来有些迂，很有读书人的样子。
“嗯。”徐瑁自顾自坐下。顾雨儿也懂礼数，见谢知和杨考两位大人要汇报情况，自己便为三人合上门，去了别的房间。
“杨考？我记得你的名字，你是这里的县令对吧。”徐瑁来灵摆的路上，看过当地的县志。
“回殿下，臣正是本县县长，杨考。”
徐瑁舒服往藤椅上一躺：“那跟我说说吧，你一个县长，打算怎么收拾这个烂摊子。”
杨考沉定心神，想好措词后，开口：“臣在第一时间，就与手下把瘟疫源头的脏东西，都烧了。”
先人留下诸多古方圣理，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焚烧杀瘟。
烧掉死者的衣物房舍，以及一切用过的东西。
徐瑁十指交错在一起，问：“嗯。然后呢，效果如何啊？”
杨考低下头：“情况却并没有好转，此次疫情之严重，百年罕见，臣之拙计未见效成。”
“不管怎样，先把郎中召集好，把人救过来再说。疫情控制不住，把源头烧了也没用，你再好好想想，还有什么该烧的没烧。”
“都干净了呀……不止屋舍，连田也烧了。”杨考道。
徐瑁大惊：“你把田都烧了，百姓们种什么？”
“只烧了几十亩，把最初有瘟疫病症出现的地方处理了。”杨考继续说，“而且，大多数的灵摆百姓，以后也不住这儿了。”
徐瑁想起来了，他来的路上，看到路上很多人往外走。
“那他们的田怎么办？不要了？”
“卖了呗，百姓们拿着钱，去到江州做生意了。”杨考一边向谢知使眼色。
谢知从怀里掏出一本账簿，双手呈上。
徐瑁接过来翻开，杨考解释这本账簿的由来：“殿下，这是灵摆郡登记的税田交易名单。”
所有的田都过户到了一个名字之下，安国候武臻。
朝中大臣或是皇族外戚，都是不允许私自购置田园的，因为大臣或贵族享有免税特权，很多农户都会把自己的田过到贵族名下，逃过土地税，只交给贵族一些钱。
徐瑁自然不会在这武臻头上做什么文章，徐瑁若是拂了武臻这般“好意”，武臻日后少不了难为自己。再说这种事暗地里不知多少贵族做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情，武臻以救灾心切为名，轻易就搪塞过去了，“替圣上忧心”的事，怎么都好圆过去，皇帝徐煜也不是死脑筋。
徐瑁目光所到，一目十行，一页接一页，匆匆翻了翻账簿。
这账簿不但记录了田园交易，还有灵摆郡官府的库入库出，徐瑁看着上边的银两，他摸摸这纸张的厚度，总觉得有一点不对。
他还没来得及多想，门外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启禀殿下，方才街上那两位女郎中，我给您带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