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庄城。
“刑卜司办案,闲人回避,妖魔退散。”
玄铁的妖鬼面具,袖口绣着一道道赤色火焰,玄色的曳撒,佩着漆黑的刀鞘。那些挑夫在楚府门前放下几口棺材,怕惹事端,领了赏钱后,赶紧溜了。本来周遭有围观群众的,也被传闻中的刑卜使吓走了。六个刑卜使站在棺材的一侧,左手握着刀鞘。
他们的手,从来不离刀。
楚府里的管家听了动静,带着下人打开大门,管家只瞄了一眼情况,便小跑回去,通报了楚府的主人,楚菅神色憔悴,从楚府出来。
看样子,是个刚满二十岁的纤弱女子。
她本就被这事折磨得夜不能寐,看到眼前的这口棺材,面色变得煞白,气得都站不稳了,多亏了身边的侍女扶住她,她愤怒道:“你们这样做,就不怕遭天谴吗!”
为首的刑卜使名为周长明,他的表情藏在面具后边,声音冷冰冰的,却听不出恶意,好像把她弟弟的棺材从土里刨出来是件稀疏平常的事情:“楚长风有诛杀朝廷命官,劫官银的嫌疑……”
楚菅打断他:“我弟弟他没有!”
“在案件明了前,我们还未验尸前,他不能入土。”周长明道。
楚菅握紧了拳头,她微红的眼角又皱了:“我弟弟他不是那样的人!这件案子绝对与他无关!”
“笑话,人连自己都看不清,你有什么资格认定你弟弟是什么样的人?” 周长明冷笑。
她有千百句辩解,却卡在喉口说不出,她的弟弟已经死了,这是最重要的。
她不想再争辩什么,只想把她弟弟好好安葬。
楚菅被这群人扰得已经好久不得休息了,她被激得有些目眩头晕,身边的侍女连忙扶住了她。那个叫周长明的还在说:“现在案情还没有水落石出,他就不能入土。除非这罪名你替他认了,我马上找人把你弟弟埋了。你只要承认楚长风截杀朝廷命官,这事就算了了。”
从路的东边,传来疲累的一声:“皇上圣谕,此案,交由我处理。”
周长明皱眉,他扭头望向那道声音的主人。
袁山初骑着枣红大马,溜着马绳慢悠悠来到景庄。
他穿着刑卜司的衣服,手上握着的却不是刀,而是青灰色的,染了淡淡虫斑的葫芦,葫芦里咕咚咕咚的,还剩半葫芦酒。他的铁面具也没戴,而是拴在马绳上。
刑卜司只有一个人可以不戴面具,那便是刑卜司的司上。
袁山初今年才二十六岁,便是刑卜司之主了。
袁山初看到了路边的巨石,上边刻着景庄二字。“终于到了。”他踩着马袋扣,下了马。他带着几分醉意,一时没站稳,下意识往马身上倚。
大马不满意地嘶叫一声,大脑袋用力地甩甩,热气从鼻孔中喷出来。
袁山初也不满,一把扯住缰绳,拉着它继续往景庄里边走。
袁山初的脚刚迈进长街,一个衙役打扮的人觍着脸就上来了。
袁山初留意到这人的红色发带,此人是个衙役头子。
这人长得还算俊俏,此刻却放荡得像个青楼女子。
这衙役上来拽住自己的窄袖,应该是检查自己的袖口。这衙役看到那一道道赤色的火焰后,才确定了自己身份。
这衙役也不寻街了,逮住自己就是一顿舔,什么青年才俊、人中吕布一通好词儿往脸上砸。
衙役头子在大宛官职中,连个品末都摸不到。而刑卜司司上可以在朝中比肩正三品的文官。
袁山初的表情也从开始的“哪有哪有多谢夸奖”变成“老子有多优秀老子自己清楚”,到现在的“喂,可以麻烦你死远点吗”。
袁山初决定了,等他有空了,就修书让当地衙门扣这人的俸禄。袁山初问:“你叫什么名字啊?”
那人看起来很兴奋:“小人名叫榆钱,以后就托大人照顾了……”
“行了,不用多说了,带我去楚翎的府邸。”安心吧,我一定会托人好好“照顾”你的。
榆钱:“得令!”
两人走在街上。
榆钱问道:“大人过来这边,可是为了查案?”
“你怎知道?”
“昨天的时候,已经来了一批刑卜使了。”
此地发现命案后,当地县长往泽云方向报信,沿路上得知情况的刑卜使们都赶过来了,而袁山初在泽云帝都,是最后一个接到消息赶来的。
“哦。”袁山初道。
“唉,他们从昨个儿来就开始折腾,楚家的那个大小姐真是遭罪了,正经历丧弟之痛,又要遭受那群刑卜使刁难。”榆钱叹气。
案件的真相现在还不明,但传出来的情况非常复杂,山上的土匪,楚家的楚长风及八名家丁,还有六名刑卜使,全部死在了一座山头。
官,匪,民,三伙势力拢共二十三人,全部死在了景庄山。
而现场刑卜使护送的官银,也不见了。
“大宛刑卜司共七十二名刑卜使,大家都一起闯过生死关,自然情同手足。”袁山初把酒壶悬到嘴边,又放下。刑卜司的人个个独当一面,经常随机四五人一组分开任务。日积月累下来,刑卜司里随便拉出两个人出来,都有着过命的交情。袁山初继续说:“这也不怪他们,刑卜司办事很少受委屈,更别提搭上性命,他们急了,加上平日也横惯了,找不到土匪,自然就去楚家闹了。”
榆钱拍着马屁股,大马很舒服地摇着尾巴:“刑卜司的诸位都是真性情,想为兄弟讨个公道嘛,我们理解。”
袁山初眯上了眼,不再言语。
这榆钱似是个话痨,喋喋不休:“话说最近楚家还真是大事不断啊,听人说朝廷那儿,楚翎上书弹劾贺全一十三条罪名,现在正一一核实着,若是都坐实了,那这朝廷上下,就姓顾不姓贺了呀。”
今年七月份,顾雨儿突然倒戈,带一众大臣离开贺全集团,开始攻击左相贺全。
楚翎作为户部尚书,对贺全发起了最狠的最致命的一波攻势。
在外人眼中,贺全已经大势已去,这些罪名若是落实,那么贺全左相的位置,也保不住了。
顾雨儿集合势力,暗中搜集证据用了足足两年,这便是二相斗法的最后一战。
贺全的这些罪名自然都是真的,虽然有一些不好证实,但明眼人都看得出,现在的贺全不过负隅顽抗,拒不承认罢了,现在已经是穷途末路了,这二相相争,应是顾雨儿赢了。
袁山初:“啊,这节骨眼上,出了这样的事儿。”
袁山初牵着他的马,榆钱在一旁,又绕过两条巷子,见酒楼后右转,终于到了楚府。
远远的,袁山初便看到了两拨人对峙着,刑卜司那群人趾高气昂,楚家的那个女子一句话都辩不清楚。
袁山初只一眼,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他遥遥地喊道:“皇上圣谕,此案,交由我处理。”
周长明皱眉,他扭头望向那道声音的主人,旋即双手掐住刀,弯腰行礼,身后其余五名刑卜使跟着,一起行礼,齐声道:“见过司上。”
楚菅被搀扶着,也看着这位新来的大人,不知此人是福星还是祸星。
袁山初说:“你们先寻处客栈休息着,这是查案,又不是杀人,不需要那么多人,朝廷有别的任务交给你们,去客栈等我。”
“是。城东有一家客栈,我们在那里等着司上。” 周长明一招手,剩下五人跟着他,消失在了街角。
“司上大人……”楚菅松了一口气,道。
“我姓袁,名山初,别司上司上地称呼我了,我不习惯。”袁山初拍拍身旁榆钱的肩膀,“我是从衙役爬到这个位置的,司上这称谓听不惯。”
楚菅顿顿,“那,袁大人,不知我家弟弟可否安葬?”
袁山初道:“当然可以,不过现在是我接手这件案子,令弟及其他人的尸首,我要先验一遍。你大可放心,用不了多久的。”
“那有劳袁大人了。”她声若悬丝,微微欠身:“小女子今日实在疲惫不堪,长风的尸首也着实不忍再看了,先回去休息了,大人验完尸首,劳烦通知府里,由我楚家的人将长风等人重新安葬。”
袁山初已经撸起了袖子,他用长布头遮住口鼻,点点头表示听到了楚菅的话。
楚菅看着榆钱拿起短撬,一踩,一拔,薅出一枚枚木钉。楚菅不忍再看,垂下眉睫,扭头回了屋子。
榆钱掀开棺材板。
袁山初从脸开始,往下摸他的骨骼。
骨骼完整,身上也看不出中毒迹象,身上的刀伤也没有后来补上的痕迹——就是死于长刀。
其他的几具尸体一样,身上有几道小伤,肘部有些擦伤,但致命的,还是贯穿胸口的那一刀。
案发当晚还下了一场瓢泼大雨,尸体上几乎没有线索保留。
袁山初拿手帕擦擦手,然后摘去嘴边布头。
榆钱见状,示意楚家的管家,可以把棺材收走了。
管家招呼几个下人,扛着竹竿儿出来了。
“停尸房在哪儿,我要看看那几具土匪的尸首。”
榆钱道:“大人跟我来。”
榆钱在前边带路,没走几步,听到了身后袁山初的声音,“对不起。”
那种愧疚,那种卑微,那种无力,秋时感同身受。
秋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袁山初向楚家的人微微一鞠躬。
管家他们也很悲伤,他们陪楚长风一起长大,不想却阴阳两隔,长风还要遭受这样的罪,被人从土里挖出来。
管家他们也还鞠一小躬,然后重新钉好棺材。
两人在停尸房也没查到什么。
八个匪徒的尸体上的伤口有两种,有刀伤,也有枪头深入拔出后的伤口。
榆钱在一旁补充:“刑卜使的尸体由上一任捕头检验过了,并没有发现什么特殊的伤口,和这土匪不同的是,刑卜使的尸体上只有刀伤。”
关于刑卜使的尸体为何不在这里,榆钱解释,案发后第二天,便有人来报案了。当时的邢捕头带着一溜手下去了案发地点,连夹带扛的,把尸体全都运回了衙门,并把尸体验了一遍,做了记录。
邢捕头效率很高,回衙门的当天下午就把调查的资料交到了县令手上。
当时县令很高兴,还夸他有效率,是景庄之光,十佳单身汉,罪恶克星。
过奖,过奖。邢捕头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然而三天后他就因为没有问候县令“吃了吗”而被解职了。
袁山初听得一脸懵逼啊,他问:“你是不是扯跑题了?而且那个邢捕头明显是被整了吧!”
榆钱严肃道:“没跑题啊,这与案子有关。”
他继续解释,邢捕头卸任后,又过了三天,榆钱上任成为新的景庄衙门扛把子,榆钱赴任那天,周长明等刑卜使也来到了景庄,周长明他们夺走了刑卜司的尸体。
所以对刑卜使尸体的全部线索仅剩邢捕头留下的那份记录。
两人一起出了停尸房。
榆钱道:“刑卜使身上只有刀伤,而楚长风他们是使枪的好手,现场也找到了他们的红缨枪,那事情便清楚了呀,土匪拿刀杀了刑卜使,然后遇到了楚长风一行人,楚长风也被杀掉了,然后官银就被剩下的土匪劫走了——或者刑卜使与楚长风他们同时遭遇了土匪……”
袁山初还在看那份报告,他都没有正眼看榆钱:“如果土匪身上只有刀伤或枪伤,或许可以早些得出结论,但现在情况要复杂得多。毕竟无法得知他们当日的遇敌顺序,谁知道,是不是楚长风与土匪遭遇,杀掉土匪,又拿土匪的刀杀死了后到的刑卜使,又在土匪的尸体上留下刀痕。”
“可是楚长风死了啊。”
“楚长风当然没胆,可情况万一是楚长风死后,他没死的手下起了心呢?”袁山初卷起卷案,收进怀里,“在现场,还有很多东西的存在没有得到解释。”
情况也有可能是楚长风一行人与土匪发生打斗,楚长风死了,没死的下人留了下来,见财起意伏击了刑卜使,夺走官银后逃了。毕竟这事牵扯到了朝廷官员被杀,楚家完全有可能为了避免事端,隐瞒了楚家到底去了多少人。
情况复杂,远远不止这一种可能性,甚至可以猜测,是楚长风联合土匪,一起劫官银,可是楚长风身死,剩下的家丁和土匪携官银逃走了。
“刀伤是可以伪造的,只要确定不了到底是哪一方的人活了下来,带着官银离开,案情便扑朔迷离,下不来结论的。”
不错,秋时也是这么想的。当初秋时看了楚菅放进河灯里的信,便觉得这个案子中还有诸多隐情和疑点,所以没有与楚菅道明盗魁身份,选择暗中调查此事。
“大人英明,是属下欠考虑了。”榆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