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声东篇(6)
戏子伶人2020-07-31 13:354,190

  袁山初问的东西比较多,偏偏他文化水平不高,写字很慢,直到他做完记录,赤红的夕阳已烧红了天边的云。

  楚菅换下了罗纱长裙,穿了一件普通的褙子,侍女提醒她秋深夜凉,为她加了一件披风。

  她慌忙赶到西街,长街入口,看到一位男子的身影。

  那人当然是榆钱。

  楚菅不好意思地笑笑:“久等了,袁大人问了很多问题,刚刚才结束。”

  榆钱也没穿那身黑色曳撒,他穿了普通人家穿的短衣长裤,外罩着一件薄薄的黑纱衣。额头上束着一条窄窄的黑色头带——她弟弟也有这么一条,怕练武的时候长枪缠到长发。

  此时的榆钱看起来多了些雅气。

  榆钱道:“没事,我也是刚到。走吧,一起买食材。我打算教你买哪些食材,顺便教你如何做兰雎霜糖。”

  景庄近几年的发展很好,政通人和。楚翎四年前由户部侍郎迁户部尚书,不忘自己出身的景庄贫穷,感念少年读书时的父老乡亲的帮助,经常自己出钱修葺乡里,大建工程。

  景庄凿通水渠,北引柏河水,又建起大路,让景庄得以与外界交流,闭塞落后的景庄就这样渐渐地发展了起来。

  这些事情榆钱之前都是不知道的,两人去街上,街上的百姓总要慰问一下楚菅,感念她父亲的功绩,想念那个景庄共同的少爷楚长风。

  榆钱从这些百姓口中得知了楚家在景庄的情况。

  “人死不能复生”这样的话她不知听过多少次了,每次入耳都像一把利刃扎痛她的心。那个阳光向上,仗义勇敢的楚长风已永远坠入幽冥了,只是这几夜,他总乘阴风入梦,在楚菅的枕边流下眼泪。

  榆钱感谢了摊主婆婆的好意,但还是强行把钱塞到了婆婆手里,楚菅把一包芝麻放进篮子,对着婆婆说:“您还是收下吧,给宝儿买糖吃。”

  “有杨梅,芝麻……”

  “嗯……嗯,还有什么?”

  秋时翻着篮子:“还有肉糜,一大包面粉……”

  “哦。”她用心记下,掰着手指在心里又过一遍原材料的名字。

  榆钱的住处并不是衙门,而在一家客栈。

  “果然,我听邢捕头说过,你只是暂任捕头一职,不久便会调回江州。”

  谁人若是留职于此,会一直住在客栈呢?

  “我此行来,只是为了查案的。”榆钱引她去厨房。榆钱先前与客栈掌柜说过了,掌柜一听是楚菅要用厨房,很痛快便答应了。

  “到时候我便回江州,邢捕头再调回来。”榆钱把原料都从竹篮倒在砧板上。“今晚我做一遍,你要记牢哦。”

  原料入锅翻炒,入油,芝麻,香料纷飞入锅,看得楚菅眼花缭乱。

  当然,做这种糖还需要一道工艺。也是颇为麻烦的一道步骤。

  “什么步骤?”楚菅好奇道。

  “你等一下。”榆钱舔舔粘在手指上的糖,掀开厨房粗布幕帷,在外边叫了一声:“本叶!”

  楚菅隔着幕帷,看不到外边的情况。她已经好久没有好好吃饭了,她好饿,她忍不住拾起筷子,尝了尝锅里的软糖——哇,好甜,她又偷偷搅了一筷子下来。

  “榆本叶!”榆钱又喊一次。

  还没处理的糖很韧,有些粘牙,她鼓着腮帮子嚼啊嚼。

  “本叶啊,下来吃点心了。”榆钱这次喊得分外温柔。

  楚菅在厨房听到外边重物落地的声音——那个叫榆本叶的家伙不会直接从二楼客房越过阑干跳了下来吧?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冲了进来,表情生动地演绎了从“哇,有糖吃”变成了“呵,男人都是骗子”。少年赶紧扭头想开溜,被榆钱一把抓住,然后被推着走到楚菅身前:“这是我弟弟,他叫榆本叶。”

  乐半七冷眼配合着他的表演:“啊,你好,我是榆本叶。”

  “你好,我叫楚菅。”楚菅一恍神,竟把他看做了长风。

  乐半七一看那一缸半成品就知道,这是哥哥要抓他做劳力。

  他不情愿地拿起木杵子,捣起了糖。

  榆钱和楚菅到外边透透气。

  可能榆钱是她现在为数不多可以信任的人吧,她终于聊到案子了。

  “我很抱歉,不过我们可能永远都捉不住杀害长风的凶手了——都是因为我。”

  “此话怎讲?”榆钱问。

  “今天袁大人问了我很多问题,他会问什么样的问题,我早早便思量过了。他会怎样问,我会如何答,我都提前考虑过了。”她呼出一口气,走着走着时不时踮起脚尖,作出轻松的样子。“很多案件上的事情,我撒了谎。”

  “比如?”

  “抱歉,我不能告诉你。”她低下头。

  秋时卷入这场案子之前,便深深预感到,这件案子背后站着的,其实是徐瑁。

  自从刑卜司的司上袁山初从泽云赶到这里,秋时便生了这样的预感,刑卜司的司上,若没有大事发生,是不会离开泽云的。

  徐瑁这招是声东击西,朝局上的顾雨儿和贺全斗法,他全看在眼中。按照现在的情势发展,贺全一党被赶出泽云是迟早的事情。现在南方大乱,朝中正是用人之际,贺全若是废了,他的一众党羽也便散了。

  秋时站在徐瑁的角度考虑,他是万不可能让贺全在此时下台的,他一定会想办法为贺全挡下顾雨儿的攻击的。

  但做皇帝并不意味着可以为所欲为,面对贺全的条条状告,徐瑁总不能直接无视,那样岂不是寒了顾雨儿一派和翰林院的心?

  所以徐瑁要在朝局之外的景庄作妖,意在朝中楚翎。

  徐瑁自然知道楚翎是官场正统中标准的正臣,可他做了多余的事,此时不得不除。

  楚菅缓缓抬起头,睫毛微微颤动:“我知道父亲现在在做的事情,是扳倒贺全。这是非常时期,楚家万不能在此时出现差错,这是顾大人隐忍两年才备好的计划,背负着多位大人的苦心,切不能毁在我手中。”

  她的肩头微微抖动,她的语速越来越快,声音开始发颤:“这是景庄,所有的人都是站在我这边的,县长,捕快,百姓,他们都是正义的,要打倒贺全的。我与他们在案发后的第二天便串通了伪证,共同在证词中捏造了一个不存在的土匪团,是他们劫走了官银。”

  楚菅的考虑,秋时能猜到一些。楚长风,山匪,死掉的刑卜使,丢失的官银,这些因素加在一起,很容易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对楚菅来说,楚家被扯进这件案子,即使不是被人刻意算计的,也会被贺全一派想办法钻空子。

  楚菅终于崩溃了,她蹲在地上,把头埋在膝盖上:“我对不起楚家死去的人,对不起长风,对不起护送官银死去的刑卜使,真凶到底是谁,真相到底如何,这些谜恐怕要随他们一起葬进土里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含糊不清。

  骗过袁山初容易得很,难的是骗过自己。

  难的是让他们成为自己余生心中不会发芽的种子,让他们随愧疚一起静默溃烂。

  秋时感同身受,骗过当初的自己总是容易,难的是骗过以后的自己。

  “他们什么都不懂,他们什么都不懂……”楚菅的声音是那样小,小到只有秋时听到,只有那河灯知道。

  秋时见她哭了,也不知该怎样,跟着她蹲下。

  他想起石念栝哭的时候,娘亲曾告诉过自己,去摸摸她的脑袋就好了。

  秋时伸出手,但只悬到了半空,一会儿便缩了回去——他想起石念栝说过,若是以后这样摸其他女孩的脑袋,就把他胳膊拧下来,她吹嘘自己医术高超,无论拧脱臼几次,都能装回去。

  这是楚家最艰难的时期,所有的责任都压在了这个女子身上。

  “我也撒过谎,大的小的,不计其数。”秋时突然这么说,这话分明是只说了一半啊,引得楚菅抬头,用发红的眼圈盯着榆钱。

  “我意识到,有时候,谎言替我守护住了更重要的东西。人为何要撒谎,是因为有一件比这谎言更重要的事情存在,谎言就变得值得。”秋时本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他只是一个贼,说的话自然一股子歪理。“而且你不必担心,等这件案子过去了,等贺全败了,就算没有袁大人,哪怕只有我一个人,我也会一直留在这里,直到查出杀害长风的凶手为止。”

  楚菅的表情变得呆滞,她盯着秋时的眼睛。

  秋时也不好移开眼睛。

  “你就是盗魁吧。”她突然抓住秋时的手。

  他的眉毛不可见地一抖。

  秋时一哆嗦,赶紧抽出自己的手,站起身:“别闹,盗魁他可是图好处的,这里有啥值钱的东西吗,我怎么会是盗魁呢?”

  她不好意思道:“也是。”

  不是吧,女人的直觉也太准了吧,秋时尴尬笑笑,返身往厨房走:“你在这儿等一下,我去取点心回来。”

  “榆钱。”楚菅叫住秋时。

  “啊?”

  “不管你是谁,谢谢你。”

  秋时没有说话,只点点头示意,便回房间拿点心了。

  秋时端起点心。这件事楚家是受害者,关于劫官银这点根本不可能,这是楚家最关键的时候,楚长风不可能做出那样的事情。

  另一方面不得不说,徐瑁的想法是对的。徐瑁允许顾雨儿的存在,并不是为了借她除掉贺全,而是要二者相互挟持,达成一种平衡。而顾雨儿看得不远,她想彻底灭掉贺全,徐瑁不会允许这种情况的发生。

  徐瑁的这种做法已初见成效了,贺全此后都会顾忌到顾雨儿的势力,在朝中朝外都会渐收嚣张。二人过招,定是拿生死相拼,贺全定不会再露破绽,不会再做出夺利争益的事,这样平衡的两人才是徐瑁想要的。

  而楚翎却在顾雨儿的指示下做出打破平衡的事,徐瑁怎么会允许,现在江南有大乱,北方有耽耽虎视,他不可能弃掉贺全这枚棋子。所以起初徐瑁对付的是贺全,现在对付的,是顾雨儿——徐瑁在谋求一种平衡。

  秋时心道,我不管你想要的是什么,楚家的人,我护定了,我不管事情后续会变得如何麻烦,楚翎没有做错,楚家的人也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像贺全那样的毒瘤除便除了。

  秋时开始进行推算:若我是徐瑁,我会怎么做呢?

  朝廷里,顾雨儿已经做好了万全的保护,从那儿下手是死路一条。要想解了贺全之围,唯一的办法,就是声东击西,将劫官银的锅甩到楚长风身上,这样拥有丹书铁劵的楚翎必然替儿子挡刀,这样朝廷上也就算有了突破口。也就是说,徐瑁派袁山初来,很有可能,就是为了把劫杀官员的帽子,扣到楚翎头上。

  不得不说,楚菅的做法是聪明的,楚家被这件事扯出了一道伤口,血腥味已经散布出去了,虎狼之辈正在路上,再拖可能会出现变故。楚菅这样做的确是为了大局着想,这次事件,楚长风可能会被他贺全等居心叵测之辈视为突破口,楚菅一定要在变数之前早早堵上这个口。

  可别忘了,这里是景庄,是楚家的地盘,关键的证据已经被伪造过了,现在已经是案发的第七天了,现场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线索。

  景庄的官与民都是站在一条线上的,单单凭一个袁山初,如何逆转形势,把这件案子迁连到楚翎身上?这件案子,只能蛇尾了了。

  徐瑁又不曾到过现场,在千里之外的泽云,他能做到什么呢?楚菅把这件事做得很绝,很有野心家的做派,这样彻底保护了楚翎的后方,贺全这次,是彻底栽了。

  他想起昔日与徐瑁博棋——这次,该换你输一局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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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上有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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