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烦郁时候，灰白天边，云也跟着落雨。
秋时已经七天没有离开屋子了，他的大脑乱成一团，他既想着榆本叶的事情，又想着乐鸩的事情。
他不敢踏出屋子，他不知道他应该做什么，前路茫茫。
慕子清捎一把，夹一把伞，敲着秋时的房门。“时儿，开门。”
“慕叔叔，我心情很差，让我自己待一会儿。”
“开门。”
秋时不情不愿地开门，慕子清塞给他一把伞，“跟我来。”
秋时撑开纸伞，听到了檐上的雨水敲敲。
他们走出秋宅，慕子清走在前边，秋时跟在他身后。
秋时也没有问要去哪里，他也不在乎，他的脑海一片空白。
慕子清在某一条小巷的巷尾停了脚步。
顽童们披着棕衣，光着脚丫在水里踩来踩去，雨水把黄发淋成一绺一绺。他们的父母怕他们染上风寒，陆续过来接他们回家。小孩们玩累了，就没耍性子，老老实实跟着父母回了家。
远远的，秋时看到一个孩子，没有雨具。屋檐残破，挡不住雨水，他落寞地贴紧灰色的墙站好。那个孩子也看到了秋时。
“那个孩子叫乐半七，是乐鸩的儿子，今年九岁。”慕子清的声音刚好压过雨声。“乐鸩死后，掏钱买官的那位巴不得早上任，托人把这事儿当无头案处理了。乐夫人受不了这落魄，悬梁自尽了。
“时儿你想，若一个人的生死，不问王法，只靠仇恨和所谓大义便能做了裁决——至少对那孩子而言，是不是太过草率了？”
乐半七见两人盯着自己，害羞低下了头。只九岁的他，五官还未长开，眼睛也大，惹人怜意。
秋时不忍再看他，秋时下意识把伞面往前压，阻挡住自己的视线。秋时自然知道，慕子清知道是自己下的手，他问慕子清：“慕叔叔，这世上到底有没有唯一而正确的答案？”
“什么问题的答案？”
“所有问题的答案。”秋时说，“乐鸩就是该死，我觉得我的选择没有错。”
“土匪对你做的事情，就像是你对那个孩子做的事情。”
秋时摇头：“这不一样的。”
“真的不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我的父母是大善人，乐鸩算什么东西？”秋时辩驳。
“那这与乐半七有什么关系？”
秋时陷入了沉默，许久，他才说：“慕叔知道仇恨的滋味吗？有恨过什么人吗？”
“有。”
“那你有过复仇吗？”
“没有。”
“为什么？”秋时不解。“放下了？”
“放不下，每每想起，总是咬牙切齿。”慕子清看起来云淡风轻，心中早已起波澜，“我也曾试着化解一段仇恨，所以知道这有多难。站在一个圣人的高度 ，让人放下仇恨，是小人作为。可这仇恨，真的应该让无辜的人偿还吗？仇恨之后，是什么呢？仇恨之上，又是什么呢？”
这件事说到底，是秋时错了。
乐鸩固然有错，但秋时不管他该死不该死，只是想发泄心中的仇恨罢了。
慕子清说：“仇恨总是能把人的目光短浅到仇恨的终点。总要有一方先直面仇恨，容下嫌隙，放下性情，才能照亮双方终点之后的路。”
秋时摇摇头，慕子清还是说这样无用的道理，依旧是模棱两可。对慕子清而言，他只想秋时可以放下仇恨，从秋继夫妇的死亡中走出来。
秋时始终都不曾明白，在他很小的时候，慕子清告诉他的都是答案，只不过所有的问题，都要很久之后才出现。
秋时倒是明白了父亲所说的，普普通通，无愧于人，这八个字有多珍贵。
乐鸩肯定不是无辜的，他一定是有错的，秋时的做法也是错的。
世上还有好多这样的事情，都是带着一半对，带着一半错，众生皆受折磨。
慕子清是对的，云央子也是对的，榆本叶也是对的，他不应该再逃避了，他要接下他应该承受的一切，他要去江湖走一遭，去寻求自己的答案。
他并不知道问题是什么，但他知道自己需要一个答案，斧正自己的心。
一直以来，他都被自己的疾病限制着，过分看重自己的“执”，总在空空地追求着虚无，他需要一个答案，来迎击，去回答他短暂且无意义的人生。
“我要去继承盗魁的名号，我也想领养这个孩子。”秋时意识到自己也不过是十七岁，他修正了自己的言辞，“我想照顾这个孩子。”
“这是你自己的选择。我只怕，终有一天，你会被这个孩子杀死。”
“我会把他培养成才，然后送他离开，永不再见，关于乐鸩的事情，我会一直骗下去的。”
“只怕你后来不忍心骗他。”
“你是说，有一天我会告诉他，是我杀了他的父亲？不会的。”
“这也是你自己的选择。”
秋时走过去，把伞举到乐半七头上，“跟我回去吧。”
乐半七被雨淋湿，他觉得很冷，他也不管秋时是不是坏人了，他点点头。
秋时心中顿时一种罪恶感，自己，终于变成了那种混蛋了吗？他有预感，或许慕子清是对的，他怕终有一天，他要把命偿给乐半七。
所幸商帮有许多精通商道的长辈，商帮的事情秋时很少去管了。
秋时正式接过盗魁的身份。
因为双亲过世，三年加三年，六年内是不能婚娶的，秋时便与石念栝约好，六年后再起婚事。
期间他又去了一次天乾山，见了一面云央子，不知为何，苏志睿也在。
他的作案手段越来越高明，形式也越来越多，每次作案，都不伤一人，甚至不曾露面。
这六年里，他见识了很多对与错交织在一起的事情，善恶痴缠。
这六年，秋时彻底变成了盗魁。
他并不是接替了榆本叶，他，就是盗魁。
圣乾三年夏，他二十三岁。
今日是他与石念栝成亲的日子。
老旧的前堂重新整修了一遍，秋宅里杀猪宰羊，亲朋好友都来祝贺，热闹非凡。
石念栝披上凤冠霞衣，涂上红妆，将脸藏在红盖头下。
秋时穿上玄色正装，外罩薄薄的一件黑纱袖衫。
前堂的桌椅都铺上了红布，来的客人很多，院子里也布置上了桌椅酒席。
数百根红烛映亮了整个秋宅，秋宅好久不曾这样热闹了。
“真好。”石念栝透过盖头，只能模糊看到秋时的人形，秋时怕她看不见路跌倒，紧紧握住她的手。
“夫妻对拜，送入洞房。”
两人静坐房中，秋时为她掀开盖头。
“一晚上没吃东西吧？”秋时问道。
“嗯。”石念栝捂着小腹，可怜巴巴地点点头。
“后厨应该有剩菜，我去拿。”
“我想吃些辣的。”
“好。”
说实话，折腾了一晚上，秋时也没吃东西，他也有些饿了。
秋时从后厨带了几个包子，顺便端着两盘小菜回到房间里。
这就算正式结为夫妻了吗，感觉和平时一样。
秋时看石念栝的样子确实是饿了，她吃相有些不雅。
两人青梅竹马，相知，相识，相爱，到成亲，像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可能两人平日就像夫妻一般吧，倒是不怎么关注这种形式性的东西了。
那种从无渐渐到有的爱意，从未像这一刻强烈。秋时的眼睛微微湿润。
普普通通，无愧于人。他什么都不想要，他只想一辈子守护石念栝，普普通通就好。
父亲娶娘亲的时候，也是像自己这样的心境吧。
就像是自己和念栝，替父母活下去了一样。
秋时第一次感受到了生命的温暖，他也不再畏惧自己的心疾。
秋时看着石念栝的侧脸，心中抱歉。对不起念栝，至少等我把此事彻底了了，我一定永远留在潮海，哪里都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