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在河面上流淌。
渡口里已没了渡船,只剩了夹岸柳树上落下的叶子代替,在水面摇摇晃晃。
徐瑁把掌抚在木栏杆上,盯着静静流淌的河水。
这个渡口建成好些年了,木材上的涂漆已经斑斑落下,踩上去吱呀吱呀地响。
徐瑁看着脚下的木板,从缝隙间,可以看到脚下的河水里,水草茂茂。
“这里就是焚烧尸体的地方?”
杨考答:“正是。”
徐瑁蹲下,他用手帕擦擦木板上的黑色污垢。
“这是什么?”
“是血吧?”杨考猜测。
徐瑁站起身,侧身正在选角度,好让月光照明手帕上的污垢,杨考赶紧挑着灯笼上前,为徐瑁照明。
徐瑁皱眉:“你闪远点,火光会让我看不清这污浊的真正颜色。”
杨考讪讪退后。
不是血,黏黏的,乌漆嘛黑的,这种黑不带一丝红,绝对不是血。徐瑁隔着缎帕捏捏这些污垢,黏黏的,这样更加明显了,这断不是人血。
徐瑁自然不是从杨考与谢知那里打听消息。他暗中问了很多从灵摆东部搬出来的百姓,问他们瘟疫的规模是如何突然扩大的,那几天有没有发生什么反常的事情。
那些人哪里知道什么是反常的事情,他们说了很多无用的杂事。
徐瑁将他们的话在心中总结了一下,挑挑选选,终于发现了一丝疑点。
这个渡口的木台前,在木台下的石子路上,曾经公开焚烧过染疫者的尸体。
而在这件事后,灵摆郡各个药铺的药材也告急,周围州郡的药材早早给了灵摆,补给跟不上,这里的疫情就彻底收不住了。
这些被焚烧的尸体,是第一批瘟疫感染者。
他们是灵摆郡牢狱中的犯人。
最初的一例,病人就是牢狱中的犯人。
起初牢狱的人没把这个当做一回事,连个医生都没请,凭着经验,当作普通风寒处理,煮了些麻黄,桂枝做汤药,草草喂了了事。
那犯人得的是瘟疫,药汤是治疗普通伤寒的,汤药根本对不上病症,他只喝下第一口,就口吐白沫了。
牢头:“太烫了,你喂慢点,看把人烫的,别显得咱们监狱不人道。”
狱卒:“哦。”
总之在这群不懂医的人的折腾下,这人熬了两个晚上,终于咽气了。
这人的死一开始没能引起狱卒的注意,后来越来越多的犯人染病,人们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这时候,灵摆郡已有好多例瘟疫病患了。
县长杨考赶紧召集各处郎中医生,同时按照古书上记载的法子,处理瘟疫大灾。
为了让百姓们定下心来,杨考令人隔离开病患,并开始焚烧杀疫。
牢狱是最先发现疫病的地方,也是死人最多的地方,自然就被认为是瘟疫之源。
杨考为了安定民心,就领人召集了大家,一起来到这个渡口,在石子路上,把病患的尸体堆在一起,架上干草和柴禾,浇上火油,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却没想到,瘟疫架势越来越大。终于,惊动了泽云朝野。
徐瑁觉得不对的点,就在这里。
于情于理,不论焚烧的监狱是不是瘟疫之源,都不会使灾情更加严重啊。
徐瑁分析着手帕中的这些污垢,碾碾手指间,一股刺鼻的气味袭来。这到底是什么,油墨?可这臭味,油膏?
不止是渡口木台上有这脏污,石子路上更多。巴掌大的不计其数,还有很多一滩滩尺余长宽的。
这里是焚烧尸体的地方,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存在呢。
徐瑁想不通,但他有他的查案步骤。“带我去牢狱。”
“是。”
监狱离渡口不远。
监狱的大门口烧了一个大洞,大门里边狼藉一片。
这时,有一名刑卜使嘀咕了一声,徐瑁没听清:“周长明,你说什么?”
周长明毕恭毕敬地答:“卑职只是奇怪,既然尸体要烧,这监狱也要烧,为何还要把尸体搬出去烧呢?”
徐瑁懒得回答这种问题:“瞎操心,自个儿琢磨吧,大家散开搜查吧,任何可疑的东西都不要放过。”
“是。”众人分开。
周长明问身边的同司兄弟:“哎,小张,你跟我说说呗。”
张敬哲懒得理他。“怎么还念叨这事儿呢?专心点,别误了殿下的事情。”
“说说呗,老弟。”
“周长明你个老小子这么多年跟着我就没学会半点分析?脑子还是那么木,你当所有犯人都是同一天得病的啊,你当得病的都是同一天死的吗?”张敬哲是真的嫌弃他的笨,“又不是所有的犯人都染了瘟疫,谢杨二人把病死的犯人拖出去先处理了,再安排完牢狱中的病患,以及转移未染病的犯人,最后腾出地方再烧监狱。”
周长明豁然开朗:“啊,这样啊。”
张敬哲一脸“我的天啊你这么笨我真的好害怕被你蠢死”的表情:“真是的,什么事情都不思量一二,真害怕哪天跟你单独分一组执行任务,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嘿嘿。”周长明不好意思地笑笑,“那以后咱俩出任务,你指挥,我都听你的。”
“殿下安排了,搜搜这监狱,你去南边,快去吧。”
“好嘞。”
这座监狱本来就没多少别的颜色,大火过后,只剩下黑和灰。
徐瑁越往牢里深处走,一股恶臭就越明显。
他的面巾也遮不住这股味道,徐瑁皱住眉,把袖子掩到鼻子前。
这股恶臭,有点像在渡口嗅到的气味。
果然,徐瑁在牢房外长廊的尽头,远远望见了一大滩黑色的污浊之物。
石墙被烧得发黑,上边凿有小窗,月光照进来,眼底看得也蛮清楚。
这些污垢,好像覆盖着什么。
徐瑁的拇指别开剑格,继而另一只手拔出佩剑,就是那把神兵“兵”,他拨开那层污垢,发现了被污垢掩盖住的圆木板。
这是木桶的底板,稍稍有些被烧焦的痕迹。
徐瑁的剑在污浊之中翻了翻,果然翻到了些烧焦的木屑,木块和铁钉铁箍。
看样子,当初在焚烧监狱的时候,大火烧坏了储放这“黑油”的木桶,这些“黑油”却保护住了木板免于大火。
油要怎样防住火?
“火折子。”徐瑁收起剑,一伸手。
谢知赶紧从怀里逃出火折子,吹好后,递给徐瑁。
徐瑁把火折子随手扔进地上的那摊“黑油”中。
那一滩“黑油”燃了,火苗很小很微弱,也没蔓延开,不一会儿就熄灭了。
果然是油的一种,以前从未见过。
徐瑁瞥了一眼那窗户,习习凉风吹进,按理说,火借风势,应该越烧越旺的,柴草尚且如此,更不用说是油了,这里与外边并不闭塞,照理由讲,油烧不完,是不会熄灭的呀,为何现在依旧可以被点燃。
而且更要命的是之前的疑问,油是如何保护住下边的木板的?
刑卜使们没任何有意义的发现,陆续回到徐瑁身边。
“周长明,过来。”徐瑁以剑剐下地上一块“黑油”。
周长明老老实实过去。
“把袖子挽起来。”徐瑁笑道。
周长明害怕了,“殿下,殿下想做什么?”
“周大哥啊,你不是说,你想回乡找个媳妇儿吗,把袖子挽起来,回去我就给你多发些俸禄。”徐瑁想起路上与周长明的碎嘴,道。
“我连个喜欢的姑娘都没呢……”
“甭啰嗦,磨磨唧唧的。”张敬哲在一旁,一把脱下周长明的护手甲,把他袖子撸了上去。
徐瑁把剑上的“黑油”抹在周长明的胳膊上。
先前那个火折子扎进去,已经彻底熄灭了。徐瑁拍拍手,“再给我一个火折子。”
周长明吓到不行,“哎呀,别别别,其实我不想娶媳妇儿啊!”
张敬哲递上火折子:“胡说,哪有男子不娶媳妇的,兄弟们,擒住他。”
其余的刑卜使玩笑般,一人擒住他一肢。
“忍着点,像个爷们。”
周长明哭腔:“别啊,残了怎么办?”
“残了朝廷出钱养你,顿顿有人喂,小日子多美啊。”张敬哲笑道。
“你他娘的又不遭罪,当然说得轻巧,老子要是残了,就让你顿顿喂老子!”
“我喂就我喂,你别动!”
徐瑁不顾他们,点燃了“黑油”。
这次徐瑁离得近,听到了些“噗噗”的声响。
“烫!烫!”周长明发出哀嚎。
周长明不自觉挣扎着,却被控制住。
火苗很快就自己熄灭了。
徐瑁用手帕,擦去那些黑油。周长明的胳膊留下红红的印。
周长明胳膊上的汗毛并没有被烧去。
众刑卜使等徐瑁授意后,才松了力气,周长明赶紧收回手臂,睁大眼睛好好看看少没少块肉。
徐瑁心中了然大半。
众人根本不知徐瑁折腾这一大圈到底为了什么。
徐瑁问:“大家知道,油落入水,会发生什么吗?”
谢知答:“油会浮到水面上。”
做过菜的人都知道。
徐瑁接着问:“那如果是两种油混合在一起呢,会不会有一种油要更轻,即使在这种粘稠的状态下,更轻的油也会慢慢浮到上边呢?”
格物而致知,徐瑁所指的意思,当然不止油与水、油与油混合的情况。
大家都不说话。
徐瑁的意思是,这种黑油从木桶中翻涌出来后,油与这种黑墨一样的物质混合在了一起,因为混合后变得粘稠,油飘到表面的速度大大减慢,也就是说,这墨石一样的物质是不会燃烧的,当浮在上边的油燃尽后,下边的油来不及浮到上边,火就已经灭了。
等大火过后,底下的油膏慢慢浮到上边,现在又可以点燃了——虽然黑油中剩下的火油也不多了。
这种油,也不是普通的火油,相当复杂,从气味上判断,为了增加附着性,还添了动物膏脂做燃料。
做出这种黑油的人,他所做的一切的一切,都只为了一个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