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瑁道:“大家想想,在渡口前的石子路上,也发现了这种黑油,是不是说明,当初杨大人在架起木台,放上干草,泼上火油,焚烧尸体的时候,那些染疫的尸体也像这木板一样,躲过了一劫呢?”
谢知闻言,大惊,随望向杨考。
杨考的话语不起波澜,他从容不迫:“属下不是很懂殿下的意思,殿下话里有话,不妨直说。”
徐瑁冷哼一声:“意思是,那些尸体根本就没有被处理掉,那些尸体躲在黑色的墨油之下,尸体上的瘟毒,根本就没有被杀死。
“渡口的木台上,还有拖行尸体留下的黑油印记,也就是说,那些尸体,被扔进了渡口前的河水里,那偏偏是上游。”
徐瑁在说完最后一句的时候,牙齿是咬住的,若是他的猜测成立,那么杨考的恶毒用心就昭然若揭了。
那夜百姓们围在石子路的路边,看着火架里的尸体焚烧,误以为尸体处理了。这样一来可以在利用人犯尸体的时候,对人犯家属使出一招障眼法,二来可以让百姓们放松警惕,加上瘟疫感染了水源,使灵摆郡陷入了真正的危机中。
“河底下到底有没有尸体,我派人看看便知。”徐瑁道。
张敬哲闻言,主动向前一步。
杨考微笑道:“不劳刑卜使大人检查了,那些尸体的确没有被焚烧,也的确被我沉入河底,我骗过了那些百姓。”
徐瑁握紧了拳头,关节“嘎巴”“嘎巴”作响。徐瑁道:“当着灵摆百姓的面,演了这一出戏,百姓们以为瘟疫会被消灭,便放松了警惕,所以越来越多的百姓饮用了河水,河水中的瘟魔借此得以传播。
“恐怕,灵摆郡的郎中无药可用,也是你派人从中作妖。瘟疫越来越严重,越来越多的灵摆人背井离乡,选择了卖出耕田,这也是你所希望的吧!你刻意把这次事件形势弄得严峻,是因为剩下的人——只要把他们都逼出了灵摆,你也不必理会他们是否会卖出耕田,只要病疫再在灵摆郡待一个月,他们就错过了耕种的时节,今年便颗粒无收,还如何过活,那田,不卖也得卖!
“我还没有说完。杨考,此次卖田案,从始至终,你都不是主谋,武臻提前把能买下整个灵摆郡耕田的银子都拨过来了,说明这次事件他也有份!你根本没有多余的银子买更多的耕田,你这样做,于你自己,根本无利可图,由此可以推算,一切都是武臻指示!”
杨考的银子再多,够买几百亩田呢?无需物证,从利弊得失上分析便可以得知,真正想要瘟疫扩散出去的,是武臻!
杨考还是保持微笑,看徐瑁能发多久的火。
“那沉入水中的犯人,就是人证,也是物证!”徐瑁把“兵”架到杨考的脖子上,他的声音从怒火中烧的肺里钻出,霎时宛如冰上雪,“铁证如山,你有什么精彩的反驳,且说来听听!”
徐瑁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有些累了。他喘了两口气,让自己冷静了下来。
这种异样的感觉是怎么回事?徐瑁突然觉得事情太过于简单了,不知所谓的,心中慢慢有一丝凉意,一点恐慌。
大牢里终于安静了下来,空气中的尘埃慢慢落定。
杨考露出坦然一笑:“没错,一切都如你推测的那样,幕后指使,的确是我的上司,武大人。”
“交代出你的同伙,或许可以给你留个全尸,死得舒服。”
“没有同伙,这等事情,我一人便做了。”杨考笑了,笑得格外怪异,可他的眼睛却闪着好看的光。
徐瑁大喝:“你笑什么?”
杨考拂拂衣袖,稍稍活动下僵硬的身体:“就算你知事实如此,你又能拿我怎样呢?把这事情捅出去,把武大人拉下马?拜托你好好想想,武大人是谁,皇亲国戚!他是皇子徐圭的亲舅舅,你当徐圭和你一样,一个大光杆?人家背后数不清的势力,而你什么都没有。你确定要撕破脸皮,与徐圭为敌?”
杨考好像中了蛊一样,变得癫狂。他不过是个小县长,却敢和徐瑁这样讲话。
“杀了我,把这件案子传得沸沸扬扬,他们很快就会找上你,今后若是徐圭做了皇帝,你便是第一个拿来祭奠他舅舅的。”杨考笑道。
即使徐圭现在不是皇帝,他娘家那群武姓之人,也少不了难为徐瑁。
徐瑁用力一压剑,杨考的肩膀承受不住,跪在地上,黑色的污浊染黑了他的官服。
杨考抬起头。
杨考的声音,终于带了颤抖:“殿下,告诉我,你的选择是什么,当作无事发生,活过稳妥的下半生,还是凌然正气,让你的哥哥们看到,你已然是个威胁了。”
徐瑁摇了摇头,他吸入一口气。
“若是让那武臻逃过这劫,今后他指不定还会做出什么事情呢。我不会让天下间任何一个弟弟,再失去他的哥哥。
“像你这样助纣为虐的渣滓,我一定不会放过。”
杨考好像真的疯了一样,不过疯得很安静,他的笑带着释然:“很好,没有让我失望,这便是你的选择吗,那我也可以死而瞑目了。”
徐瑁的剑在他的脖上,拉出细细的红线。他想起那些死去的犯人,想起受苦受难的灵摆百姓。“难不成犯人的生命就可以这样糟蹋吗?就可以变成你们手段底下的道具吗?”
杨考淡淡道:“只怕殿下,您也会变得像他们一样,认为一切都是可以利用的手段,人命也不在话下。”
“放屁!”徐瑁怒叱,他心中怀有大义,与这种官场下流有着本质的不同。
“只怕终有一天,您真的会变成那样子,即使我也不希望那样的事情发生。今日您做出这样的选择,剩下的一切便算是注定好了,要么死在夺嫡的路上,要么您,君临天下。
“到时候,天下黎民,便不是天下黎民,他们连同江山一样,是独属于您自己的东西,与其说是为了这些民,不如说为了您自己,您一定会不择手段的。
“终有一天……而遭殃的,受苦受灾的,您也会忘了去在意,变得像他们一样。”
他的话,晦涩难懂。“我也希望自己是一派胡言,我也希望殿下,初心长在。可千万别被我说中了啊。”
说完,杨考抓住徐瑁的剑,自尽了。
徐瑁并没有阻止他,冷冷看着他捂住自己的脖子,表情痛苦,最终死去。
这是徐瑁第一次杀人。
徐瑁用缎帕抹干净溅到手腕上的冰凉的血。
他慢慢冷静下来,大脑也不像刚才一样混乱,思路变得清晰有序。
他终于察觉出了不对。这一切太过顺利了,顺利到不合常理。
首先,为何杨考在一开始肯把账簿交给自己,为何监狱里会有剩余的“黑油”存在,石子路上的时候为什么不把这些用完,没有用完的话为什么不处理掉。杨考为什么一点争辩都没有,他的表情好像一切的发生都是计划中的。
自己,好像是被人引着一步步走到这里。
杨考,好像是在寻死一样。
刚刚他的表情,像是一种解脱。
冥冥中,好像有人在安排着自己,一点一点发现真相。
有人想自己扳倒武臻,而这个人,极有可能想自己参与到夺嫡之中。
贺全。徐瑁只能想到这个人。毕竟贺全是希望自己参与到夺嫡之中的。
有点意思的阳谋,无论事先徐瑁能不能察觉得出有人想推自己与皇子徐圭作对,从而被逼加入夺嫡之争,徐瑁都会选择把正义执行到底。
可是阳谋的核心,还是猜心,贺全他这么了解自己吗,他如何知道自己会为了正义勇敢到跳到徐圭的对面呢?
难到不是贺全在捣鬼,亦或者,是自己想太多?
这次武臻落马,徐圭或许也有份参与。
徐瑁已经越来越难以把握自己的内心了,他觉得自己的心里,出现了一只恶鬼——不知恶鬼早已存在,只是蛰伏不发,还是邪念所致,一念而生。
当初在刘湾,他从刑卜使尊上霍宿那里得知大哥命不久矣的消息时,曾问过霍宿一个问题,人是否是复杂的。
那时徐瑁的心里,就有一道低语,怂恿他,鼓动他,这是他夺取皇位的机会,他失去的太多了,这是他夺回一切的机会。
那只恶鬼一直存在在他的心底。
徐瑁感觉,有些压制不住它了。
自己生在黑暗中,那恶鬼就是不断灌入肠肚的恶气,徐璧和顾雨儿不过是一剂淡淡的薄药。
那些从红着的眼角流出去的,并不是他的懦弱,而是他的善良。他体内流出去的善良,被一点点恶气变幻的恶鬼填满。
或者说,徐瑁已经不想再压制他了。正如霍宿而言,心底的这个怪物就是他自己,这最缠绕心事的犹豫,一直关着真正的自己。
徐瑁只是不想承认罢了,他想向那群混蛋复仇。
人,到底来说,还是简单的。
这便意味着,徐瑁即将踏上荆棘之路,今后每一步都马虎不得,寸宽的独木桥,底下深渊万丈。
“我们回泽云吧。”徐瑁转身。“将此事禀报父皇,一切将由他安排。”
“是。”刑卜使们抱刀而立。
这要回了泽云,还能和徐圭怎么处?徐瑁累了,不愿多想了,以后见招拆招吧,走一步看一步。
谢知迟迟未动,一直到徐瑁和刑卜使们离开大牢,他才一歪脑袋。他看着地上杨考的尸体,轻轻叹息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