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殊途篇(9)
戏子伶人2020-07-31 13:355,352

  当瘟疫还没爆发的时候,人人都认为,只要把这些尸体处理了,灵摆就太平了。

  杨考和谢知组织着,在渡口前的石子路上,架起木台。

  柴禾和干草里冒出冲天的火光,映照在围成大圈的人脸上。

  人人面无表情,也一动不动,被火光映得有些吓人。

  从夜空上往下看,火光像是自己绕成一个圈。

  大火烧了很久,尸体也不见减少。

  烧了小一阵子,火势渐渐小了,木架倒塌,火星四溅,人也乏了,跟着散了。

  火光没了人群阻挡,急躁往四面八方蔓延出几十米。

  火光把谢知的影子拉很长,谢知摁住腰间的刀,耷拉着眼睛。

  杨考交代了一二,先打道回府了。

  终于没了别人,台上只剩了自己,还有尸体。

  他松开按刀的手,踢开还燃着的木头,拽着一具尸体的胳臂,扔进河水中。

  五日后,瘟魔藏在水里,感染了越来越多的人。

  在他的组织下,越来越多的灵摆百姓搬出了灵摆街里,搬去了安全地带。

  街角卖烧丸子的婆婆告诉他,过了今晚,她不再出摊了,要和女婿一家搬到城外,瘟疫实在太凶了。

  “哦。”谢知递上铜钱,接过一份烧丸子。

  他回到长富街,他的家就在那里。说是家,但他的父母都不在那里,谢知是异地为官,长年独居在那儿。

  但这几天不同,他的家里,住进了一位女子。

  他从怀里掏出钥匙,摸索着捅开长铜锁。

  他推开门,月光跟他一起走进屋子。他被一发色若月光的男子吓到了,他下意识拔出刀。

  这名男子看起来极年轻,他面容越是年轻,他那一头银发就越怪异。

  怪异却不吓人,相当俊美的一个男子。

  谢知的第一反应当然是惊吓,呼吸霎时屏住,忘了动作。

  等他反应过来时,杀气已经收起来了。若是眼前这白发男子要害自己,自己在开门的那一刻毫无戒备,自己的命早就交到牛头马面手中了。

  月光跳进窗户,安静铺在这男子的白发上。

  谢知把钥匙塞回到怀里,眼前这个男子到底是如何进来的,明明自己锁住了门窗……

  “我问你。”云央子突然开口。

  很突兀的,两人的对话没有任何铺垫便开始了。谢知觉得眼前这个男子不好惹,也就没有多余动作,看他要问什么问题。

  “里屋那女子,是你什么人?”

  谢知这才想起祝词,他慌忙跑到里屋。

  他推开里屋的门,里边哪里有什么人了,床上的被褥被掀开,她已不在。

  谢知拔出刀,回到云央子身旁,也不管别的了,厉声问:“她人呢?”

  云央子站起身:“我把她带去自己的住处了,她的病情比你想象中的严重得多,她怕是挺不过今夜了。”

  谢知一个门外汉,字都认不全,药理二字都写不出,如何得知祝词的病情已到了这般严重的地步?

  倒是她的脸色,的确一天比一天差。

  “我问你她人呢!”谢知的杀气又收不住了,他的刀本想架到云央子脖子上的,不料云央子武功那么高,云央子反手制住谢知的右手虎口,拇指往谢知指骨底反关节方向一捏,“啊!”谢知受不了这剧痛,不得已松开了握刀的手。

  刀“哐”的一声,掉在地上。

  谢知捂着手,往后一退,后背撞在门框上。

  挂在门上的长衫,震落在地上。

  云央子把手缩回袖子:“你急什么,我可以救她性命,你可以吗?”

  谢知听闻此言,大喜过望,言语也变得恭敬:“多谢先生!先生想要什么,尽管提,在下愿拿全部身家……”

  “我对你那点身家没兴趣。”云央子打断他。“我要你的性命。”

  谢知只感到毛骨悚然,他与眼前这人无冤无仇的,“我这贱命一条,先生看中哪里了?”

  云央子从腰间系带中抽出长长的烟杆,又拔开火折子,促急一吹。

  他慢慢点上烟杆里的烟丝:“你先回答我问的第一个问题,里屋那女子,是你什么人。”

  “她是我的救命恩人。”

  “那就说说,她何来与你有救命之恩?”

  谢知和杨考接到上边的命令,要把灵摆百姓把耕田全数卖出去。

  谢知和杨考犯了难。

  把这两人愁的,在酒楼上一杯接着一杯。

  他二人倒不是愁办法,而是愁道义。

  “杨老哥,你说怎么办?真按照武大人的意思来吗?”谢知有了微微醉意,他蘸了一指酒水,在木桌上胡乱写字。

  杨考一咬牙:“办!要不然怎么办,这事咱都知道了,都通知到咱脸上了,还能装不知道吗?逆他的意思和找死有什么区别?家里老小不顾了?”

  真是倒霉啊,县里居然起了瘟疫,更倒霉的是,这种事情居然被武臻瞧上了眼,非得趁这时机发笔大财。

  谢知道:“我只是个外乡人……倒是杨老哥,你真的下得去手吗?”

  楼下又穿了嘈杂的声音,两人一起透过窗,看到一户人家里的男丁,扛着棺材走过长街。

  这时候瘟疫的规模还不大,武臻的意思是,把瘟疫搞得严重些。

  “下不去手的话,躺在棺材里的就是咱俩了。”杨考把脑袋缩回去,道。

  谢知打了一个酒嗝儿,借着酒劲儿,也下了决心。“那就办!弄死些犯人,把瘟疫的势涨一涨。”

  他俩愁的,还有一个女郎中,祝词。

  祝词是药圣的弟子之一,医术了得,不知从何处来的,前几日在灵摆住下了,这瘟疫快要被她的汤药压下去了。

  杨考道:“要不把那姓祝的丫头,一块办了吧。”

  “别别别,没必要另生枝节了,把周围几个县库存药材都处理了,看她还能作什么幺蛾子。”其实他对祝词还是很有好感的,那丫头一口一个“谢大哥”,叫得他心里暖暖。

  谢知不可能一天之内弄死全部的犯人,那样太令人生疑了。他偷偷在瓦罐里换下了别的性烈的药材。

  期间有人犯病死,谢知也没有告诉祝词。他把尸体和剩下的人犯放在一起,想让剩下的人快些染病死掉。

  有一天,他头痛欲裂,额头忽冷忽热,时而似冰,时而似火。

  不会吧。谢知心想不会这么快就遭报应了吧,他敲开祝词的房门。

  祝词开了门,笑道:“谢大哥,今天怎么有空找我来了呢?”

  祝词的屋子布置很简单,桌子上铺着好几本药理书。《伤寒论》、《千金方》之类的。

  她学医多年,自然一眼瞧出谢知的不对劲。她用食指一扒谢知耷拉着的眼皮:“你染了瘟疫!”

  她扶着谢知进来坐下。

  谢知抚着额头:“祝姑娘,你这儿还有药吗,我想讨一服药医病。”

  他气若悬丝,面色惨白,坐都坐不稳,摇摇晃晃。

  “可是最后一帖药也送出去了——我昨夜去仓库取药,已经没有剩余的材料了。”祝词慌张问道。

  当真是自作孽不可活,谢知亲手把那些药材都处理了。他哪里料得到,自己会染上瘟疫呢?

  “完了,这下栽了。”他捂着自己的额头。

  祝词想到了什么,从包裹里取出一个小瓷瓶子,从里边倒出一粒药丸。“这是师尊药圣临行予我的,可解百病,你拿去吃了吧。”

  她把整个小瓶子口朝下抖了抖,只有一粒药丸从里边滚出来。

  谢知有些不好意思。

  这丫头一直被自己蒙在鼓里,她非常挂念牢狱中的犯人,偏偏谢知最是不想她把犯人们医好,所以谢知每次都在牢狱大门口守着她:“行了行了,把药给我就行了,里边又脏又乱,你就甭进去了。我帮你煮好喂给那些犯人。”

  每次这丫头把药篮子塞到自己怀里,都会甜甜一笑:“谢大哥你人真好。”

  一想到自己一直欺骗这个善良的姑娘,谢知就在心里狠狠骂自己混蛋。

  “只一粒,这是你师尊为你准备的,祝姑娘每日都要与病患接触,我怕祝姑娘你……”

  祝词摆摆手,大方道:“我们师门中的弟子都是泡药缸子里长大的,区区小毒,拿不住我的。”

  “那就多谢姑娘救命之恩。”谢知从她掌心里捏起那颗药丸,就一杯水吞下。

  “小事小事啦。”

  然而第二天,瘟魔就把祝词拿住了。

  祝词脑袋晕晕的,热汗不住地从额头上冒出来。

  她抱紧了被子。

  “完了,这下栽了。”她捂着自己的额头。

  “我要把你带到安全的地方,这里不能呆了。”谢知为她掖好被角,他已经把行李都收拾好了。谢知托那药丸的灵效,只一夜就恢复健康了。他看着如今代自己受苦的祝词,心疼坏了。如今这里呆不住了,大瘟疫马上就要传播开了,在没有药材支援的情况下,留在这里死路一条。

  “我不能走。”她嘴唇干瘪,面色发青。她意识有些模糊,话又重复一遍:“我不能走。”

  “这里已经没有药材了,你留在这里救不了人了,其他的郎中能走都走了,你已经尽力了。”谢知道。

  “不,不是因为这个。”她苦笑着,她的喉咙有些干,嘴唇也发青裂开,她吞咽下口水,“我现在染了瘟疫,不能把这疫病带出去,我要和这里的病人一起,留在这里。”

  谢知摸摸她的额头。

  祝词道:“你也赶紧离开这里吧,我怕染给你……”

  “我白天去安排大家离开,安排住处,晚上回来陪你。”谢知温柔道。“哪儿都不去。”

  她已失去了意识,喃喃自语:“我没事的,很快就好了,你不必担心,你走吧……”

  事到如今,他已经回不了头了。

  如果他坦白了他和杨考的所作所为,怕是会被灵摆百姓生吞活剥了。现在他能做的,就是尽快把百姓们安排出去,赶紧把耕田买到手。

  他越来越恨自己,他终于变得势力,变得恶毒了。

  祝词的出现,终于唤醒了曾经的他。荒唐啊,自己幡然醒悟,却要为武臻更卖命,他要把所有人安排出去。

  这也是武臻的目的,把灵摆变成某种意义上的“禁区”,等无人再下田插苗,过了合是的时节,这耕田,便必须卖与武臻了。

  她不肯一走了之,自己也哪儿都不去。

  他赶紧派人去催了各处的药材库存。

  “你一定要熬到那天啊,祝词。”

  时间再一转,就是现在了。

  云央子听他把话说完。

  云央子道:“你且自己说说,践踏人命,祸害百姓,你该不该死?”

  “该死,当千刀万剐,百死不足抵过。我愿意拿这条命侍奉先生,只求先生救她一命。”谢知见这人一张口便要自己的命,就知道这人八成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便老老实实全盘托出。

  云央子从贺全那里,得知了武臻的大概想法。他来到灵摆郡,轻易便识破了那油墨把戏。

  “她的性命,你不必担心,我会救她的——只要你把命交出来。”云央子慢悠悠地说,云央子知道此地疫情严重,自带了一些药材。

  谢知一愣。

  谢知也明白,眼前这人未必骗他,看祝词那样子,的确未必活过今晚了。而且眼前这人要取自己性命,易如反掌,何苦骗他。

  “我认先生,定是守信之人。”

  谢知的脸上换上决绝,他的眼瞳中带着无尽的遗憾与后悔,他从靴子中拔出匕首,朝自己心口刺去。

  云央子及时一把制住了他。

  这下谢知彻底懵了:“先生何意?”

  到底要他生,还是要他死?

  “我要知道你有没有献出生命的觉悟,你的确得死,不过要替我做一件事情再死。”云央子夺过匕首,一甩手,匕首刀锋闷闷一声没进桌子一寸。

  谢知低下头:“只要先生愿施援手,谢知贱命一条,愿听差遣。”

  云央子问道:“我看你对那姑娘痴情一片,总归不像绝情绝义之人,为何会为了武臻,做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

  谢知慢慢闭上眼睛,表情痛苦:“人总要趋利避害的,在这官场中,身不由己的事情太多了。”

  谢知又不是圣人,他深知自己无力扭转黑暗的现实,既然反抗会死,不如顺应大局,给自己留条活路。

  “先生这般潇洒的人,体会不到这种无奈吧。世间,哪里还有那种死脑筋,谁人不是乖乖的,给自己的骨气藏起来,讨一个舒服的未来。”谢知不知不觉间,已变成武臻之流的模样,那些个黑暗,变作癖,变作癣附在他的心上,让他在歧路上越走越远,直到遇到了祝词,他蒙尘的心,重新得以窥见天光大亮。

  云央子抽完一杆烟锅,舒舒服服,重新把烟杆别在腰间。

  “有趣。”云央子想了想,“你的命,我不要了,我们来赌一局。”

  “赌一局,赌什么?”

  云央子本来打算杀掉谢知,然后假扮作他,骗徐瑁入局的,现在他改了主意,他想让这个年轻人在死之前,看到世间还有挺直的脊梁。

  “赌你的命。这场赌局的关键之人,已经在路上了,他就是五皇子徐瑁,他将在看穿这场阴谋后,选择是否与无限黑暗的势力为敌。你的命,就赌世间是否还有敢于扑火的蛾子。

  “他也会使这场赌局的执行者,若他选择与你一样,默认武臻的所作所为,你生;若是他选择与武臻徐圭为敌,站在百姓那边,他便替我收了你的性命。怎样,你赌是不赌?”

  若是自己得以苟存这条性命,自然是赚到;若是把这条命赔上,能救到祝词的同时,也能见到自己曾丢失的样子还在世间留存,也算死而无憾了。

  怎样都不亏。

  “全凭先生安排。”

  云央子道:“好,我先去做掉杨考。之后我会给你一张杨考的皮面具,再传授你变声之法,由你来做杨考,我来做接替你谢知的身份。”

  “那我走了。”云央子要去处理杨考了。

  这时谢知突然开口了:“先生且慢。”

  “嗯?”

  谢知从怀里取出刚才买的烧丸子:“先生,这是她爱吃的烧丸子,劳烦先生转让。”

  云央子打量了他一眼。

  他惭愧地低下头,不敢与云央子对视。

  云央子本想拒绝的,做出这种恶事的人,没什么资格去骚扰人家姑娘。

  但他终究还是心软了。“我今晚要去审审杨考,不会回去了,带不了。”

  他眼神一黯。

  云央子把大袖盖在他掌心上的烧丸子上,再移开,油纸包上多了一面刻有门址的小牌。

  “她现在在城东的客栈里休息,她方才服了药汤,睡着了。你去见她最后一面吧,她很虚弱,需要休息,切记不要吵醒她。”

  他红着眼:“多谢先生救她性命,多谢先生成全。”

  云央子什么也没说。

继续阅读:第三十三章 殊途篇(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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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上有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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