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伤都是我十四岁那年被砍的。”顾漾趴在那儿闭上了眼睛,感受着身后女人正轻柔地给他换着药,像是怕弄疼了他似的。
“十四岁?你那么小就上战场了啊?”周缓有些惊讶,虽然在这种说打仗就打仗的冷兵器时代,更小的娃上战场都是有过的,但这个人是眼前的顾漾,那感觉就不一样了。
“不算,那回我偷偷去的。”顾漾声音没什么起伏,闲话家常一般,“当时有件事给我的打击特别大,我像是疯了一样,只想逃出京城这个鬼地方,于是瞒着所有人一人一马直接飞奔到了战场,那时爹是前锋大将军,我到的时候刚好赶上与敌军恶战,于是连招呼都没跟爹打,便莽撞地冲了进去。”
周缓听着都紧张:“然、然后呢?”
“然后因为没有经验,就被打得很惨喽,不过当时我甚至想过就那样死了也挺好的。”顾漾苦笑道。
周缓沉默片刻才小心翼翼问出声:“那个……究竟是什么事给你这么大的打击啊!”
不待男人说话,她又马上道:“呃……你要是不想说就不说吧!我也就是随便问问。”
顾漾轻笑:“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是当时年纪小就觉得天要塌了似的怎么都接受不了,现在回想起来觉得自己真的有点傻。”
“那后来呢?”
“后来我被爹的副将救了下来,伤还没好就被爹一顿臭骂还挨了十军棍。”顾漾说,“爹说既然我这么想打仗,就直接进军营吧。从那以后我便扎根在军营了。”
周缓听的噗嗤笑出了声,这怎么看都是个中二的叛逆少年啊,不过又忍不住为那个年纪的顾漾捏了一把汗,毕竟战场上都是九死一生,若是……
“以后可别犯傻了。”她忍不住道。
“把我当小孩子呢!”顾漾道。
周缓裹好纱布还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正要帮他穿衣服的时候,只听得男人又道:“别穿了,反正还得脱。”
“哈?”
“我是说,伤口捂着不好,晾着吧!”
周缓莫名其妙,但还是听他的。
其实她挺困的,要不是为了到点儿给他换药,她估计早跟周公约会去了,这会儿再躺下,几乎不用酝酿任何情绪直接就能睡着。
“主子……”正此时外面传来了宋枭轻敲房门的声音。
顾漾看了一眼身边刚睡着的女人在听到响动后不悦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儿,迷迷糊糊道:“怎么了?是不是碰到伤口了,你别动,我看看……”
说着便泥鳅似的爬了起来,揉了半天眼睛,总算清醒了,然后就看着男人轻轻勾着嘴角,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
“你冷不冷啊,还晾着呢?”周缓看他伤处,没有渗血,应该是好好的。
“冷。”顾漾说,对于周缓人都没清醒就在关心她的表现,男人表示非常受用。
“冷你不知道盖被子啊?”周缓莫名其妙,嘴里斥责,手上却是把被子给人匀了出来,还往他身上扯了扯。
“主子?”宋枭不见回应,又喊了一声。
“是宋大哥。”周缓看着房门的方向。
“嗯。”顾漾嗯了一声,又道,“别理他,我们睡觉吧!”
这会儿谁叫他他都懒得理了,只想抱着自己的小妻子睡觉觉。
“这么晚了找你,应该是有事吧!”周缓说。
顾漾无奈,这才应声:“何事?”
“主子,平南王来了,正在书房等着呢!”宋枭道。
舅舅?
里头的两人对视一眼,心知燕行之这么晚来定是有什么大事,毕竟这个所谓的舅舅就连外甥腿折了都没来看过一眼呢!
燕行之今夜显然跟以前的气定神闲、吊儿郎当有些不一样,因为他们进门的时候,就见那人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着,眉心微皱,显然是在焦虑。
“舅舅。”周缓先喊了一声。
燕行之回头,一看周缓也来了,便啧了一声:“你怎么把她也带来了,我有要事要跟你说,你让她回去睡觉去。”
顾漾还来不及说话,周缓先不服气了:“他有什么要事是我不能知道的?除非……”
周缓话音一转,扭头眯着眼看顾漾:“你在外面找女人了?”
“这么紧张啊!”顾漾双手环胸好整以暇看着她,丝毫不减慌乱。
周缓一愣,随后死要面子道:“谅你也不敢。”
“差不多可以了啊,我可不是来看你们打情骂俏的。”燕行之一脸嫌弃。
顾漾:“你说吧,没有什么是缓缓听不得的,这会儿非把她支开,她真该怀疑我在外面拈花惹草了。”
“我才没有。”周缓小声反驳。
“你当真让她在这儿听?”燕行之又郑重地问他一遍,“一个时辰前,皇兄召我入宫了。”
“关于立储的事?”顾漾嗅觉很是灵敏。
燕行之点头,顾漾这才明白燕行之为何要支开周缓,毕竟接下去说的事很可能涉及到二十四年前的那个秘密。
不过,这件事他并不想瞒着她,他们已经是夫妻,应该要坦诚相待。
“你真不去睡觉?”燕行之扭头看周缓,只见她双眼亮晶晶充满了好奇,丝毫没有想要睡觉的样子。
“你说吧,没什么好瞒着的。”顾漾道。
燕行之抬眼在书房里扫视了一圈儿,然后道:“你这儿说话安全吗?”
后者点头。
“皇兄召我入宫确实为了立储一事。”虽然顾漾说了这里很安全,但燕行之还是刻意压低了声音,周缓要不是往前凑了凑,压根儿就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皇上属意哪位皇子?我猜,应该是燕臻吧!”顾漾说。
燕行之默了默:“是,也不是。”
“哦?”这就奇怪了,目前情况看来,虽然燕臻腿上有伤,但大皇子向来不受重视,二皇子又各种丑闻缠身,除了燕臻,他真不知道顺德帝还有什么人可选。
“皇兄说,如果燕家这几个但凡有一个如你这般,他也不会这么难以决断了。”燕行之将顺德帝的话告诉顾漾。
男人的脸色蓦地一冷,就连眼里都是一片寒意,周缓从没见过这样的顾漾。
他在外总是一副温文尔雅谦和有礼的模样,对自己又偶尔是个赖皮鬼,面对危险时果决很辣,可眼前的顾漾不是这其中任何一个,此刻的顾漾让人有些生畏,不敢靠近。
“你怎么说?”燕行之问。
“我没什么想法,他,没得选。”顾漾冷声道。
燕行之叹口气,拍拍他的肩膀,似在安慰:“我就是来问问你的意思,毕竟如果你想争一争的话,舅舅我是一定站你这头的。”
燕行之说完看了周缓一眼便走了。
她脑子里默默琢磨着燕行之的话,什么叫“你想争一争”?
这个“争”自然指的是争皇位,可顾漾虽是皇帝外甥,那也没资格继承皇位啊,除非……
她忽然又想到顾漾说他十四岁时受到打击跑到战场上差点儿丢掉性命的事。
“想听听我十四岁那年的事吗?”顾漾问。
周缓点头,果然跟那件事有关。
顾漾手指在茶杯口摩挲了半响,像是在组织语言又像是不知该从何说起。周缓也不着急,就那么安静地等着。
“你那天在我头顶看到的红色梅花胎记,那是只有历代皇室血脉才会有的,而且只有男婴才有。”顾漾顿了顿,声音很轻,“我的生母不是公主,而是谨妃娘娘。”
周缓惊的说不出话来,这是什么狗血剧情啊!
“二十五年前,公主和谨妃几乎是同时怀孕,顺德帝很高兴,毕竟那时谨妃是他最宠爱的妃子,可谁知……谨妃诞下的男婴浑身上下都找不到属于皇室的胎记。“
周缓双目微瞠:“皇上,该不会以为这孩子不是他的吧!”
帝王本就多疑,而且是在这种事上。
顾漾轻轻点了点头:“几乎所有人包括皇上,都认为这婴儿是谨妃与人私通的孽种,任凭谨妃如何自证清白,都没有人会信她。不过大概皇上对她还是有情的吧,公主与谨妃从未出阁之前就是玩伴,感情非比寻常,公主向皇上求情,说也许是婴儿才出生还未显露而已,皇上居然答应了,决定三天之后再做定夺。”
“那三天之后呢?”周缓忍不住悄悄握紧了拳头。
“三天后,公主诞下一名男婴,可惜……那是个死胎。”顾漾垂着眼皮淡淡道。
“这……”
“可想而知,即便是过了三天,谨妃诞下的那名婴儿浑身上下依旧找不出梅花胎记,帝王一怒之下,一把火烧了谨妃的月华宫,谨妃和那名婴儿……”男人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接着道,“都死在了那场大火中。”
“公主……把她的孩子和谨妃的孩子调包了。”周缓说。
“没错,公主临产之时顾将军还在边疆,她刚诞下一个死胎,来不及伤心就听说皇上要火烧月华宫,于是托她的亲信将她自己孩儿送进了宫,将我换了出来。”顾漾说完这些,闭了闭眼。
他脸上虽然没有太多情绪,但周缓知道这么多年他再次旧事重提揭开自己的伤疤,他的内心有多么的煎熬。
亲生母亲被亲生父亲一把火烧死,甚至自己也差点丧命在父亲手中,公主对他的恩情更是重如泰山。他的恨、他的仇、他的委屈全都无处可说更无处宣泄。
也难怪当初的顾漾会被打击的连命都不想要了真奔战场。
思及此她忍不住握住了他搭在桌边的手,手指不断搓磨着,无声安慰。
顾漾回握住她的手,继续道:“这件事做的很隐秘,就连顾将军也不知内情。可惜不久之后公主便染病去世了,若不是燕行之,我大概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自己的身世了!”
“舅舅?”
“嗯,十四岁那年,他背着我爹带我去山上打猎,酷暑难当,猎物还没打到两人就忍不住在山脚的水潭里洗了个澡避暑。”顾漾说,“他那个人你是知道的没个正经,洗澡也跟疯狗似的,抓着我闹个不停,还说要帮我洗头发,我正乐的清闲便由他去了。”
“原来如此。”周缓心想,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对于月华宫那一把大火,几乎人人都有所耳闻,别说是他就连我都知道,只是从没想过自己会是当事人,真是嘲讽……”
“发现了梅花胎记,燕行之便坐不住了,我也急于想知道真相,在他的帮助下辗转找到了当年帮公主调换婴儿的亲信,我这才知道,原来我可不是什么普通人呢!”顾漾嘴角挂着讥讽的笑。
“那舅舅刚才的意思如果你愿意的话,他会告诉皇上你的身份,是吗?”周缓没由来的有点儿紧张。
“嗯。”顾漾轻应一声,忽然嗤笑出声,“怎么觉得你一脸担忧呢?怕我做了皇子嫌弃你这个糟糠之妻?”
“谁是糟糠之妻,你把话说清楚!”周缓双美一立。
顾漾忙按住她的手拍了拍:“逗你呢,比起皇子我更愿意做顾将军的儿子,我喜欢这样的人生。”
“可是做了皇子你有很大的可能……”周缓停了一下,毕竟这种话有点儿大逆不道,不过相信以男人的聪明才智肯定能明白,“到时候王权富贵、江山美人都是你的,你就、就真的不动心?”
她这个试探可以说是很明显了,而且她自己都没弄明白为什么会这么在意他真正的想法,难不成真的怕他抛弃自己?
“你想做皇妃还是皇后?”顾漾不回答她的问题,反而问。
周缓一听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什么都不想做。”
“嗯,如你所愿,将来你既做不了皇妃,也做不了皇后了。”男人伸手在她额头上轻弹了一下。
周缓愣了一下,随后便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当即喜笑颜开,拉着他起身:“走吧,回去睡觉,再聊一会儿天都要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