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典下了楼,走到雨夜的街边蹲下,抱住脑袋,感觉这几个小时思绪浑如泥浆,一种全身心袭来的麻木包裹了她,她究竟经历了什么?
赶到那个地址却没人,按了很多次门铃都没有人回应。一开始以为是找错地方了,但隔壁邻居说人不在家,一个小时前就走了。
错过了,没有见到。
时间是晚了点,也好,还可以缓一缓。急促跳动的心脏终于慢慢平复,不再那么难受。
雨小了,绵绵细雨飘在身上,把刘海弄湿了,贴着白皙明亮的脸颊,伞也倒在一旁。视野里的街道、水洼、路灯都显得寂寞冷清,她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了,直到手机屏幕亮起来。
有则短信。
眼睛微亮,立马浮现出无边无际猜测。犹豫了几秒,她才试探着点开,陌生号码,只有短短一行字:
姐姐?我们明天见面吧。
一行字。
黑夜静得那么微妙,抬头,雾色苍穹在头顶伸展出广袤的心情。她闭上眼,泪水流淌了下来,一行字,足够了。
十二年何止是白驹过隙呢?从这一刻起,十二年不过只是转眼的刻度。话里能被读出来的相仿情绪,绝对是同样繁杂的,她能感受到,从头至尾,像电流般穿过身体,流淌在相似的血液里……
如果说十二年是场梦,现在肯定是梦醒的那刻。
牧云儿轻轻推开了母亲的房门。
房间里静悄悄的,只亮着盏台灯,暖黄灯光下可以看见,身影正背对着门这个方向,侧躺在床上。
她蹑手蹑脚走过去,绕到床边,才见床上的人在黯然垂泪。她只好伸出手,捋了捋那张脸额边的头发,好一会儿,才温柔地说:“好啦,妈,不要想太多了。我知道今晚发生什么了……”
“云儿。”
一双手紧紧抓住了她,再看那目光,充满畏惧:“你会离开我们这个家吗?”
“妈,”牧云儿安慰性地拍拍她肩膀,语调努力高扬,“哎呀我都成年了,将来肯定也会独立生活的呀,我们当然没法每天在一起。但是,我永远是你女儿,是这个家里的人,知道吗?不会改变的。”
“那,你还会常常回到这个家里吗?”泪水和语气都是无奈的。
“当然,我的亲人一个都不能少,”她认真保证道,又歪着脑袋,摆出个明朗的笑脸,“所以,你不要想太多了。我不会因为得到一份亲情,就放弃另外一份。我们还和原来一样。”
“对不起,妈只是舍不得。”女人鼻子泛红,即使暖色灯光铺照在脸上,也掩饰不了皮肤的憔悴。
“我明白啦,你不要想太多。”她笑了笑,把被子给盖好,“好了,您早点休息。”
起身,轻轻迈步离开。
出了房间后,小妹妹的脑袋瓜还趴在门边。
她蹲下来,捏了捏那张圆圆的小脸:“半夜了,你还不回房间睡觉吗?”
“姐姐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听到这句话,她顿了顿,眸色变沉:“有。”
“那,给你。”
“这是什么?”从小手掌里拿过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串号码。
牧雨儿仰头,小声说:“姐姐,到时候见面能不能带上我?我也想去嘛。”
牧云儿拿着纸条,眸光收紧,眼中翻覆的光亮久久不能平息。她看到号码上有个数字的熟悉写法,0,还是像很多年前那样,记忆里,握笔的手从上面画圈,收尾时自然向左下方冲出一段距离……
她缓缓拿出手机,然后,一个字一个字地,给这个号码发了消息过去:姐姐?我们明天见面吧。
指尖在颤抖。
然后,她收敛情绪,拉着妹妹回房间,回答先前的话:“好呀。”
晨光微现。
书房里静悄悄的,里面的人在通电话。蔚溪井母亲推开磨砂玻璃门,端着两杯红茶走了进去,蔚溪井刚好结束了电话。
“现在有空吗?”
“当然。”蔚溪井走到沙发边坐下,端起红茶来喝了一口。
母亲坐到他对面,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他:“现在,弟弟似乎变忙了,你怎么不见得清闲些呢?我看你昨晚回来就在忙,你自己的事情就歇歇吧。”
顾及这忧虑的语气,蔚溪井笑了,安慰道:“您放心吧。这几个月正是金融市场混乱的好时候,我可不会放过这段时间。”
母亲只好无奈地摇头失笑,又问道:“刚才,我听你电话里谈拉斯维加斯那边的事,怎么,好像见你很长时间没管赌场那边了?”
“也就是合伙人在谈扩展规模的事。”他慢悠悠品着红茶,翻开一本杂志来,“说是年底前要立项,在东南亚航线做海上市场,不过得先试试水。他们认为还没涉及的海上博彩有赚头。”
说到这里,蔚溪井目光稍微晃了晃,想起了什么。
“总之,有空也休息休息吧。步恒怎么不见他像你这样?”母亲拿出规劝的语气,“还有,人都快结婚了,我看你似乎从没什么动静?”
蔚溪井翻着杂志,不出声。
“噢,我想起来了。上次,他们说什么荷官……”
闻言,翻页的指尖一僵。
“怎么个情况呀?”语气温柔。
蔚溪井合上杂志,仰头靠着沙发背,手指胡乱揉了揉头发,语气低沉:“我也不知道怎么个情况。”
“谁呀?”
“……”
见他不说话,母亲目光一转,忽然浅笑,只问道:“很喜欢吗?”
却没想到,蔚溪井一反常态,就这么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句,没有回避:“嗯。”
母亲惊讶地点了点下巴:“那你们还见过面吗?”
“几天前,最后一次。不过,和两个多月前一样,她没改变。”
“那你应该再去见见她。”
蔚溪井睁开眼,视线落在天花板上,动也不动:“等下次回来再说吧,我也没打算不再见面。”
“你又要去哪儿?”
“和另外的合伙人去东南亚航线,实地考察一下投资这块的可行性。”
公园里,牧云儿坐在长椅上深深喘着气,呼吸越来越重,觉得这有点像做梦似的,安抚着心口:“这是真的吗?”
眼前的绿色草地,头上的蔚蓝天空,这些纯净颜色就像梦境般静美。可她由此想到的,却是遥远记忆里一座绿色的岛、一片蔚蓝的海。
“姐姐,你怎么哭了?”牧雨儿坐在旁边手足无措,“不是还没见到吗?”
牧云儿摇了摇头,擦脸,双眼无神:“不,不是真的。”
“是真的啦。”牧雨儿无语地皱着脸,撕开棒棒糖纸,喃喃说,“我记得,你姐姐是不是叫阿典呀?”
她猛然一震。
多久没听到这个字了?
她记得起那个字,却怎么也记不起自己的名字了,眼眶越来越红。她敲了敲自己脑袋,觉得里面装着一个黑糊糊的麻团,却就是看不清麻团里的名字。
牧雨儿摸不着头脑了:“姐姐,你见了面再哭也不迟啊。”
“没事,”她努力平复着呼吸,强打起精神,“我只是忽然想到,我是姐姐最重要的人,我们却分离了这么多年。”
“姐姐,你也是我最重要的人喔。”小手伸上来拍了拍她的肩膀,没头没尾地安慰道,“你想想看,天上的云心情沉重时,是不是就会变成乌云呢?可变成乌云的话,我就真的会像雨砸下来那样疼咧,不要哭啦……”
对于这神奇的解析方式,牧云儿忍不住破涕为笑了。
“对了,姐姐,你知道我和妈妈为什么在邮轮上遇见她吗?她在船上工作呢,我告诉你哦,那时候我就对她讲过,我说她好像我姐姐。”
“是吗?你眼力可真好。”牧云儿抹了抹眼角,“那么,她怎么回答你的呢?”
这下想不起来了。
小脑袋左思右想也找不到有关记忆,只好说:“她,她说她好思念她的妹妹!”
“胡说,”牧云儿一眼看穿了,撇撇嘴,“你是在乱编吧。”
“但是我一定没猜错。”
“……”
“她来了!”小脚忽然从长椅上跳下来,伸手指着前方。
视线猛地偏了个角度。
模糊、清晰,分裂、重叠,老电影般的画面切割幻现。一个人,从十多年前走过来,一步一步朝着她这里走过来。牧云儿的脚步几乎瘫软。直到,似乎过去了很久很久,那个人停在她面前,用清晰动听的声音呼唤她的名字,她才彻底找回了意识:
小蕾?
短短时间,牧云儿眼前一片白光。她确定,她听到了记忆深处的名字、被遗忘的幼时名字。
小蕾吗?小蕾。
太久了。
不是这个名字附带的熟悉感让人惊喜,而是,直到被唤名字那一刻,她才终于,勇敢而彻底地记起了自己的名字——这些年来,无论如何,那是梦魇般的破碎记忆里根本想不起的名字、畏惧周围人盘问的名字……
原来,她叫书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