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小时后,牧雨儿坐在餐厅座位上荡着小腿,一副小大人的样子,低喊道:“再来一份水果沙拉谢谢!”
“一份够吗?”牧云儿问。
“也是哦,”牧雨儿认真地想了想,有点犹豫,最后才补充,“那四份水果沙拉谢谢!”
另外两个人终于被弄得有点笑意,牧云儿戳戳那小脸:“你个小吃货。”
聊了这么久,重聚的气氛总算平静下来。阿典坐在对面,怅然地望着妹妹,微微笑起来,声音充满感叹:“真像是梦啊,十二年过去了,还能再见。”
是的,一个十二年的梦,醒来就是当年。
听完先前的叙述后,阿典垂下眼睛,轻声叹气:“小蕾,没想到这样辗转来去,你会在G市。如果,去年从福利院找到线索时,我能坚定找下去,说不定就会更早从豆素那里寻到你了……”
现在说这些都没有意义了。
其实,十二年都过去了,哪在乎一两年的差距呢?
牧云儿伸手,安慰般握紧她的,澄澈的大眼泛红了:“姐姐……”
“那就是说,当年你是被豆素外祖母直接从孤儿院接走的,住了六年后,才被送到牧家来的吗?”阿典问。
“是啊,”牧云儿马上关心起她来,“姐姐你呢,在船上工作几年了吗?真是太巧了,没想到会在船上遇见以前奶奶家的人!”
她在指豆素,那个印象中的表姐。
“我也很意外。”
阿典半阖眸,那艘船承载过的幻梦,像是个轻轻的惊喜,又像是条淡淡的伤痕。
“听说你之前生病做了手术,现在身体恢复得怎么样啊?”这是她此刻最关心的问题。
“没什么啦,我的身体早就好了。”牧云儿拍拍胸脯保证。
旁边的牧雨儿忽然插了个话题,吃着东西含糊不清的,问阿典:“那你说的天国呢?天国,你们会一起去吗?是要带上我姐姐的是吗?”
这小脑袋,想东西还想得挺快。
调皮的语气让人啼笑皆非。
牧云儿疑惑了,有点蒙,看向阿典:“什么呀?”
阿典想起了这重要的事情,眼睛一亮,手指也僵硬了。
她缓缓吸了口气,坐直,像是在缓解自己的呼吸,却抑制不住颤抖:“对了,小蕾!我们可以去完成我们的梦想了——你知道吗?我已经做好了准备,也存够了钱,现在就可以离开,我知道那个地方……”
“等等——”
牧云儿伸手打断,有些茫然,暂停对话。
左看看,再右看看。
记忆好像突然断片了,思维衔接不上。
她凝视那认真的脸,那眼睛里起伏着巨大的热情,和十多年前一模一样,好像从来就没有变过,在迅速说这些话时,眼神俨然是认真、深刻与期待。
她想起来了,也有些呆了,不敢相信。
好半天,才试探地问出一句:“姐姐,你是认真的吗?”
深秋。
一定是深秋,街边的银杏叶全往地上掉,砸在冰冷的水泥路上,脚踏上去能听到真实碎裂的声音。
阿典穿着黑色的长衣,站在刮风的桥头,又静静望着黄昏的河流,黑色与晚霞是那么不合。河滩上怎么永远都有孩子在放飞鱼风筝?哪怕晚风一天天变得更冷,他们也丝毫不畏惧。
风筝割裂了天空的脸,线成了岁月流逝的皱纹。阿典闭上眼,感觉鼻腔冒出一丝酸意。
风筝多漂亮啊。可一方面觉得,能在天空悠然飞扬很美好,另一方面又觉得,多么受束缚,无论如何也逃不出命运的天空。
“我是怎么了?”
看着暖黄色的河面,阿典低头喃喃自语。在这个桥头上,有个人对她说过:有没有想过,或许,你内心也有一座恶魔岛。
那么,她一直以来究竟是在救赎自己,还是在关押自己呢?
抬头,风筝只顾着没头没脑地飞,给不出答案。
几分钟前,她接到了一通电话——传达给她东佬那边查出的结果。
这一切,本不该撞在同一天的,全部轰然砸过来,把她弄得茫然无措,瞬间失魂落魄。
甚至连报复、对质,都谈不上,冥冥之中,那凶手早就得到上天惩罚,患癌死去了。虽然她很震愕,却不得不承认,听到的那一刻她得到了某种程度上的释怀。
这件事,也许算翻篇了。
没什么比得上见到妹妹的心情。
毕竟,所有的苦难都是而无法重来的,幸福也是。
对吧?
阿典拿出打火机,点火。风大,好几下都没点燃烟,她只好用手掌捂住火焰。偶尔有一两个行人从身后的烟雾里经过,捂着鼻子睨了睨她,她熟视无睹。
是不是正如老林曾经所说,她要完成的,是不可能的梦,她要找回的,是不可能的人。
烟雾弥散,盛大的夕阳色在暮霭里盘踞,目极薄凉,徒然荒芜。
对啊,这不怪什么,小蕾有自己命运里要肩负的责任,何况,现今还过得那么幸福,拥有着亲情,她是多么欣慰啊。
怀疑的,只是自己。
对于这过往十多年的人生,第一次产生了颠覆性的怀疑。是不是她太过于拒绝一切,而把人生弄得那么极端那么糟糕?
但也仅限于怀疑了吧,昏昏沉沉的思绪,不允许她现在给自己想出什么结果来。
她知道,也许是自己的问题,但暂时是真的想不通了。
低头,掐灭了烟,浑身冰冷。
回到公寓后,本打算彻彻底底地睡上一觉,什么也不想,把所有的思绪、情绪抛之脑后,直到醒来再面对,却发现做起来很难。
深夜,还能听到手机振动,她才发现自己彻底失眠了。
她撑着坐起来,接了电话。
很意外,是经理打过来的,谈关于辞职的事,开头第一句话就让她皱起了眉头:“啊,阿典啊?我跟你说个事情啊。”
一听这语气,她就预感没什么好事。
果然,经理细声细气地说:“你听我说,我这里人员安排上临时出了点事,你能不能再续签一个合同?两个月也行!”
“什么?”她皱眉。
“等等,”电话那头传来翻文件的声音,经理似乎发现了什么,忽然打了鸡血,“不对,你合同期不是还有三个月吗?”
阿典揉了揉额头,有些累。经理开始在那边长篇大论了:“哎呀,你别这时候走啊!不管怎么说,先把你这最后一个合同期做完,是吧?”
在寂静的夜里,听到这么精神的声音,阿典感觉有点头痛:“那个,我两个月前就跟公司提出解约了,已经把该处理的处理好了……”
她想迅速结束对话,经理却在那头不放。
“别别别!别挂电话啊,我们好好说一下嘛!我这边也是临时出了问题,船过两天晚上就要出母港了,关键时候,你来补一下行不行?就这一次,我保证!”
就在她低头思索如何回拒时,忽然想起了些事情。
月光透过玻璃窗照射进来,把寂寞的房间映亮,心里却还是黑漆漆的。也对,她一个人要留在这里干什么呢?
这空荡荡的房间,空荡荡的陆地,空荡荡的心情。伸手,什么都抓不着,也什么都挽留不了。
或许,还不如回到海上去,去想清一些事情。
能不能想通?她不知道。
可现在留在这里,似乎没有意义,只会沉浸在颓靡状态里久久无法解脱。
“嗯,好的。”
“什么?”
“我说,行。”她闭上眼睛,一字一句,程式化地询问,“哪条航线?具体要出海多久?”
“这个啊,东南亚那边的往返线,到澳洲返回,放心,不出两个月时间,你就当借船旅行咯!还没走过这条线吧?我跟你说啊,那风景……”
“我可没觉得工作能当旅行。”
“哎呀!这条航线是真好,比你留在陆上过冬强多了。曼谷新加坡……热带风光,巴厘岛长滩岛珊瑚海……”良久,电话那头开心得叙述个不停的人终于发现这边迟迟没有声音,试探性地大声问,“阿典?喂——还在吗——”
“嗯,我知道了。”她重重地仰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长长舒了口气。
一个关于海的问题,必定要海才能给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