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船将出海。
大港风平浪静、海阔水深,乘客们在船舷边争相往港口回望,那城市的烟火明明十分璀璨,在寂静的海上却变得缥缈了。
阿典在暗处,一身红裙,眼神毫无波澜。风势悄悄变大,把她头发吹乱,失焦画面像极了片尾人物的默然告别。
一个海湾的数千万顷水,也比不过一个梦的伤痕深。
她眼看着陆地在视野里越来越远了,黑暗中,隐约显现远山的轮廓、建筑的线条……心里不断倒数。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倒数,离港,明明已经那么多次了——是想到,这趟航程归来时将是冬天了吧?
从春天到冬天,那么,一年就要这样过去了。曾经她相信,当所有的苦难完成,当她把那张船票拿在手上,就是她离开的时候。现在是又离开了,可她仍孤身一人。
上公海后的第一夜,在赌场大厅工作到夜半,阿典恍惚间瞧到了什么熟悉身影,定睛细看。
那阑珊光影处,什么也没有。
人来人往,迷雾烟火,金碧辉煌处不见任何熟悉的人。
她有点颓靡,走神了。
休息间隙,同事Florence关切地问了一句:“阿典,你今天怎么回事?感觉心不在焉的。”
在洗手池前擦脸的动作僵住。
她整理好表情,理着头发,“哪里不对劲了?休假太久,回来还没适应,再过些天就好了。”
“可是,”Florence支着下巴打量她,摇头,“老出差错可不行,你这样会被叫去见经理哦!到时候工作……”
“那正好,我就轻松了。”阿典洗着手,头也不抬,“但我想他暂时需要我保留这工作。”说完,走出了洗手间。
Florence跟她一起并肩往外走,打趣道:“从上船开始就这副脸色,太闷了吧?怎么,失恋了吗?”
明明是随口一句,阿典脚下的高跟鞋声却戛然而止。
她拧起眉头,盯向Florence。
对方虽见她反应这么大,却未觉异样,继续打趣:“哦,我不该跟常年单身的你开这种玩笑……哈哈,瞧你这一脸震惊!”
阿典收回视线,神情略显不自在,不再跟她多说。
Florence没注意到她细微的表情变化,在旁边念念叨叨:“咦,什么时间了?今晚船长晚宴,待会儿要去看看吗?”
“再说吧。”
下班后,阿典却只想吹夜风清醒。
她顺着游步甲板行了很远。过夜半,顶层甲板还在举行因天气推迟的船长欢迎晚会,节奏感强烈的音乐声如同海浪般漫涌袭来。无聊之际,走入炫目处,热闹气息拂到眼前。
面对那些筹光交错、人声鼎沸,始终提不起什么精神。群聚的欢乐,那些,都是别人的。
“首先,欢迎各位加入此次航行……”大副拿着麦克风笑吟吟讲话。人群密集地挤于偌大甲板上,边谈笑边听致词。
不一会儿,船长现身致辞了。
船长看起来还算年轻,也就是四十岁出头的样子,只是头发稀疏,眼睛无神。他扬起官方式的微笑,滔滔不绝,时不时打量着欢呼鼓掌的众人。
不过……
觉得那笑容太刻意,阿典便多看了几眼。
很快她就忽略了。甲板上已开始演出,花花绿绿的服装、色彩交叠的灯光、各种各样的表演充斥了夜晚,舞曲不断,她觉得没兴趣,便走开了。
下了楼梯,暗处有窃窃的说话声。
“快点。先进去再说!”
灯光坏掉的楼梯间,靠着墙壁走下去,确认真的有鬼鬼祟祟的私语。
“小声点,过来,我问你……”下面过道间闪过两个人影,一前一后,进了一个工作间,阿典本来没怎么注意,可那声音,实在有点像刚才的船长。
船长在和谁讲话?
她有些好奇,不自觉跟下了楼梯,往拐角长廊走去。
在其中一间房门口,两个人影闪了进去。她跟上他们的步伐,停在门外,没发出声音。
按理说,别人谈什么与她无关,可是,这诡异的气氛偏偏让她产生了探究欲。
再往里走,昏暗的空间寂静得诡异,隐约可见门后面还有别的门。
试着贴近那道门。
里面传来对话声,如果说话的人就是船长的话,那么,船长应该是在质问一个人:“你怎么做事的?我说了,库房里那个地方不要让人随便进去!”
“对不起,船长。不知道您要用,下次绝不会了,一定锁好!”
“最好是这样!”
“可船长,您用那儿做什么?”
“闭嘴,话这么多吗?”
阿典微愣,哪儿?为什么要说锁上呢?这船长声音里的暴躁,好像同人前的亲和笑容形成了极大反差,听起来瘆人得很。
门要开了,阿典赶紧缩出去。
人走后,船长开始发狂地自言自语、摔东西,不时发出低咒。而其间,泄入耳里的一个词,让阿典惊得一动不动。
没听错吗?
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不,不可能的。她甩甩头,茫然地往回走了。
路过上层阶梯时,她又瞧到一个窗口,那窗口位置,正好可以俯看到下面的小房间。
她莫名想站上去看看。
窗口下的窄台仅有两米高,站上去,稍微垫垫脚就可以够到窗口。她试着靠阶梯走了上去,往里俯视,什么都还没看到身后就冒出个声音:
“好久不见。”
低沉嗓音,简简单单几个字,传入耳里。
阿典吓了一跳,本以为是错觉,回头,借着暗光细看,才见一个修长英挺的身影就立在下面,斜靠着墙,静静注视她。
俊脸,深幽的瞳,嘴角若有似无的弧度,是他。
他怎么在船上?
所以,先前在赌场里恍惚瞧见的身影,没错吗?
过度震惊导致刚看清对方就站不稳了,阿典一晃,从两米的高台跌到了旁边的窄板上,情急之下,迅速扶住栏杆稳了重心。
蔚溪井几步赶过来,见她站稳,才对她的反应失笑。
“真巧啊。”他说。
对于重逢,阿典已经平静了,无视掉他的话,不做任何回应,低头观察如何下去。这位置虽然不高,对高跟鞋来说也是个难题。
蔚溪井蹙眉看着她淡漠的表情,“当作没看见我吗?”
阿典蹲下身,想扶着栏杆下去。
接收到她的沉默与忽视,他走近,揣摩起她若无其事的神情。怎么能这么平静?
看到那双纤细修长的手,他忽地想起了什么,冒出个想法:想刺激她的反应?或者说,想做个试探……
再走进些,对卡在边缘进退两难她说:“手给我。”
“不用了。”她终于说了句话,没看他。
他的手仍递在半空,语气笃定:“要摔一跤才好吗?”
懒懒的语调,让阿典脸色变暗。
不过,迫于想快点离开这儿,也不愿表现得太过在意,就把手搭上去了。
谁知,对方手“不稳”,她直接往前一扑,两人后退时撞到了后面的栏杆。她跌入了他的怀抱。
阿典的脸紧挨着他的衣襟,第一反应本是退开,可视线向上,刹那即见他脑后那漫天星光流放到深海上空,斑斓得像个久违的梦境……
原来,是想念一个人的。
蔚溪井反倒松开了她的手,悠远的声线传来:“最近过得怎样?”
那眼神让人无从闪躲。在狭窄的地方,近距离使得她晃了神。尤其是这双深邃眼睛里的情绪,更让她不自在扭开了脸。
在这时想起了晦涩的心事。
“还好,蔚先生。”淡漠回应后,她整理好心绪,疏离地说,“我先走了。”
他反身撑住栏杆,“好像不惊讶我们的重逢。”
“你不也是吗?”
“先前在赌场就看见你了。”他解释后,上下看了看她,“不是说,不做荷官了吗?”
阿典不想谈近况。
见她脸色不太好,他只试着提了句:“上次,那件事,查出来的消息我也知道了……”
“可以不谈这个吗?”
蔚溪井站直,把手收回裤兜,不再多问。眼看着她绕过他,背影消失在尽头,终于低头,瞧了瞧自己的手。
微微发麻。
先前电流贯穿手臂的感觉,从皮肤一处触发扩散开来,短短时间内,声音画面都消失了。记忆倒带回去,却什么也记不清。
为什么?
要试探的目标明明是她,暴露的却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