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静如深夜,实际上时间还不到八点。
热茶腾腾冒着热气,阿典等在沙发上纹丝不动。女人重新坐下,泪水忽然“刷刷”淌,马上抹了把眼泪:“不好意思。”
坐在她旁边的牧雨儿荡着双腿,一边吃棒棒糖,一边好奇地看着她们的神情。
阿典不管对方为何失控,把周围都打量个遍,试探地开口:“所以,小蕾,呃我是说,我妹妹真是被您收养了吗?我是从一个朋友那里找来的……”
说到这里,阿典又停顿,仔细窥视着对方的神色:“她的外祖母,大概在六年前把我妹妹送到了你们家里来,是吧?我妹妹锁骨上有处胎记,没错吗?”
这些话都是陈述,而非试问了。
女人的神情、反应,在昭告着事实。阿典知道事情不简单,像对方搬家一样不简单,但她还是在保持镇静,不想让急切渴望的心把对话荡出波澜。
“是,”女人点点头,脸色略显憔悴,勉强露出微笑,“是我妈从朋友那里接过来的,我妈死后,就一直是我和丈……我在照顾。”
女人说话的停顿,让阿典想起一些事:小女孩的爸爸离婚远走了,那时候,她们母女大概就是想去新西兰挽回的。
但现在看来,失败了。
小女孩的情绪还好,只是她母亲神色黯然,脸色苍白。
突然间,阿典竟不知如何开口了。应该要怎么说更好些呢?在过去的这么多年里,她不是没有想过,妹妹将遇到的处境。她想象过太多次如何面对妹妹所在的家庭……
无论如何,她等不及了,她现在唯一的想法是,先见到人。
就现在。
空气寂静得像幻觉。
在这寂静中,阿典郑重而礼貌地开口:“非常感谢您这几年的照顾。真的非常感谢。但是,我看我妹妹没有跟你们一起回来,她现在在哪儿呢?我能马上见她一面吗?”
女人猛地抬头,怔了怔:“当然,当然。”
回答的同时,眼里的郁然与复杂更加明显:“她从学校回家,因为身体原因,休假了一段时间。”
“身体原因,”阿典神情恍惚,“怎么了?”
“前不久刚做了阑尾手术。你放心,现在没多大问题了,只是需要多休息。”女人眼睛又红了,怀有愧疚,“真是可怜,生病又碰上我们离婚,家里一团糟……”
牧雨儿凑过来,小手拍了拍母亲的肩膀,又对阿典说:“我姐姐在我们的新家咧。但是妈妈今晚要来搬东西,所以我陪她一起过来了。”
“能告诉我具体地址吗?”阿典马上问。
“路华小区3栋二单元602。”女人还有些犹豫,牧雨儿则吃着棒棒糖脱口而出。
阿典迫不及待想赶去,站起身,手肘却被拉住。
空气僵结,她缓缓转身。
女人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臂,有些无措和紧张,又马上收回了手:“姑娘,你告诉我,如果,确定是你的妹妹……你要带走她吗?”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吧?
阿典突然不知作何反应,僵住了。
她说:“已经确定是了。”
虽然答非所问,却也没有否认最后的问句。
看着女人眼里的痛楚和恐惧,她内心也变得煎熬,深深呼出一口气:“真的很感谢你们这几年来的照顾。无论付出什么作为报答,我都觉得不够,但是——”
她的话,在这里停顿了一下。
阖眸,时间抽丝般流失,过了好几秒,眼睛里幽深而辽远的情绪翻涌起伏,语气却仅是那样平淡:“我只有这一个亲人了。”
女人眼里溢满伤心和不舍的泪水,有点哽咽,拉住阿典的手:“姑娘,我很感激上次在船上你救我们雨儿一命,但是我也就这两个孩子了,我失去了太多亲人,我怎么还能承受得了失去呢?”
阿典真的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然而,她起码还有一个亲生女儿,自己可是真的什么都没有。
“如果你们要相认,那完全没有问题!可是,能别带走她吗?我只想她陪在我身边……”女人徒然坐下,好像浑身没了力气。
牧雨儿呆呆看着母亲激烈的反应。
阿典不愿在这种时候纠结。
目前要做的,只是去见小蕾。渴望的亲情,消失太久了,她一刻都不能等了。
“无论如何,”喑哑的声音仿佛在压抑着什么,她喉咙动了动,艰难地发出声音,“她该有自己的想法,我只想先见她一面。”
说完,迅速走了出去。
阿典站到园子里,才发现外面已经下起了大雨,淋漓的大雨。
她跨过园子站到大门口的短短距离,头发已经被淋到雨水,肩膀也湿了。在门口发怔的半分钟里,一只小手拉住了她的衣角。
转身,低头。
牧雨儿的小脑袋从伞下钻出来,睁着大眼睛仰视她,把伞举高,递给她:“我姐姐今晚可能在她朋友那里过生日,不一定回家,也许你见不到她。”
“她可能不在吗?”阿典有些失神,门口的窄檐不够遮挡雨,她的头发、鞋尖越来越湿。
牧雨儿直接把伞交到她手里,点点头:“放心哦,明天早上她应该会来这边帮忙打扫整理屋子,到时候我会告诉她你来过。”
听到这话,阿典有些惊喜,手忙脚乱从包里翻出一张纸条:“这是我的电话号码,如果见到她,你一定要马上给她!”
“好的。”
阿典摸摸那小脑袋,转身进入了雨中。
牧雨儿呆呆靠着墙,盯着雨看了两分钟。水珠顺着藤蔓滑落下来,透射出街对面的光亮,她忽然傻笑,莫名觉得发生了一件很愉快的事,心情轻快,便一蹦一跳跑回屋去了。她来到母亲的房间,蹲在母亲面前,盯着那张流泪的脸好奇地问:“为什么哭呢,妈妈?”
女人抹了把脸,语气哀伤:“你不知道吗?你的外婆去世了,爸爸离开我们了……你还想姐姐走吗?”
“可是,”小脑袋瓜偏了偏,“姐姐也有自己的姐姐啊。”
没有回应。
牧雨儿下巴搁在她那膝盖上,用大大的眼睛仰视:“妈妈,没有了姐姐,你还有我。可是,可是她,只有一个妹妹了喔。”
女人反握住女儿的手,用红肿的眼睛凝视:“你太小,不会懂的。你姐姐在这个家的时间,和你年龄都差不多了。”
“我知道啦!可姐姐,也一定很想她的亲人吧?”牧雨儿拍拍她的手掌,“妈妈你只是舍不得,但是不该阻止姐姐的决定喔。”
气氛沉默,充满感伤。
牧雨儿想起什么,歪着脑袋问:“我们突然搬家,除了想离开爸爸这栋房子,是不是还因为这个呀?”
女人一愣,还没回应,楼下忽然传来什么声音。
站在窗前往下看,大门被打开了,一个穿着白裙的女孩的身影欢快地走入园子,像只极乐鸟。
“小雨,”女人马上站起来,擦了擦眼睛,按住牧雨儿的双肩嘱咐,“等下,你先什么都不要多说,知道吗?”
牧雨儿呆呆看着母亲,抿着小嘴,既不摇头也不点头。
“妈,你们都吃晚饭了吗?”轻灵的声线落在客厅里。视野中央,白色的身影把伞挂在门口,拍了拍微湿的裙角,又揉了揉藏在门口的黑猫,转身往里走来。
牧云儿。
“你们都怎么啦?”她站定,惊讶地打量对面母女两人。
小妹妹还算正常,就是母亲的眼睛红红的。两人干站在那里,就看着她不说话,气氛怪怪的。
牧雨儿忽然开心地笑了,跑过来,接过她手里给自己带的零食,乖乖在沙发中间坐下,左右窥视着两人神色。只见母亲赶快走过去,勉强挤出个笑容:“喔,搬家公司的人走了,明天再来处理。”
“这样啊,”牧云儿笑笑,坐到小女孩身旁,“我今晚玩得太开心了,哈哈,小魏她们家的晚餐简直太好吃了,我下次……”
“姐姐,”牧雨儿打断她的话,“你今晚怎么来这边啦?”
“我过来看看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啊,看样子是没有啦。”她回答后,忽然察觉到什么不对劲,再看向母亲的脸,簇起眉头。
“到底发生什么啦?”
“没什么没什么,”母亲走过来拍拍她肩头的头发,“你呀,还淋了点雨,刚做完手术可别感冒了。快上楼去洗漱睡觉。”
牧云儿疑惑地看着两人,目光来回:“真的没发生什么事吗?”
“没有没有。”
接着,她被迅速推上了楼。
牧云儿还是有些疑惑,回了房间,洗漱好后,听到敲门声去开门,突然钻进一个小身影,一骨碌进了她房间。
“干什么?”她关上门,打量着坐在桌子前一本正经的牧雨儿。
“我告诉姐姐今晚发生了什么事吧。”
“什么?快说。”
牧雨儿想了想,表情有点复杂,坐在板凳上纠结,最后,拉住她的手,咬着下唇说:“虽然我也很舍不得你,但是我觉得,有个人肯定更想你。”
牧云儿这下彻底被弄晕了:“你个小脑袋瓜,到底在想些什么?有什么话快直接说。”
牧雨儿看着这只手,纤细、修长又柔软,很好看,握上去时感觉那么熟悉。她记得这双手,电光石火之间,越过栏杆,紧紧了拉住了自己。
那么纤细白皙,漂亮,又软又有力的手……
再看面前这个人的眼睛,大大的,眼下的弧度也圆圆的,是多么像另一个人啊——就知道船上那个姐姐的熟悉感是真的,而且,这肯定是种缘分啦。
幻觉浮现,这张脸和另一张脸,这个身影和另一个身影,重叠了。
小小的身躯感觉到某种奇异的暖意,终于开了口:“你的姐姐,终于出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