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后。
园子里很空旷,天阴阴的,门窗都被关紧,那夏时的台风还在树身上留着痕迹。
阿典再次来到这儿,似乎依旧一无所获。上次来时,听说租客已经搬走,可房东却不在这里,她原本猜测也许人在国外还没回来,可是这么久了,为什么还是没人?
门铃再按了几次。
或者,房东真的还没回来?
这期间她又跑了许多城市,都是豆素给她找到的零零星星的线索,可惜四处奔波两个月,事情仍然没有新进展,连豆素也在替她这境遇感叹。
等等,这儿应该是有人住的!角落里,那只黑猫伏着树干,一声不吭望着她。
徒然垂肩。
看来,只是时间不凑巧,又得等下次了。
旧金山。
午后阳台上,一个人影安静地坐在藤椅上,翻着那本《Harvard Business Review》。
豆素和步恒坐在桌前喝咖啡,撑着脑袋往上看,窃窃私语讨论这状态是有三个小时还是四个小时了。豆素压着声音疑问:“喂,他真的没问题吗?”
“都过去两个月了。”
步恒挥挥手,懒洋洋靠着椅背,随意吹起口哨来:“听阿姨说,这段时间他都在忙着把商业上的事交给蔚然接手。看来,他还是更感兴趣自己的事业嘛。”
“是吗?”豆素狐疑瞧着上面。
“你看,他现在都能闲下来读杂志了,还能有什么问题?”步恒说得理所当然。
蔚溪井的母亲这时候穿过草坪走来了,在他们对面坐下,勉强从倦色里扯出笑容,寒暄几句后:“你们俩好久没来这儿了,怎么样,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没聊几句就直接问到这个问题,步恒一时没来得及回答,豆素倒马上笑嘻嘻回应了:“不一定结呢。”
步恒扭过头去,俊气的眉毛已经快拧成八字,语气生硬:“现在还由你说了算吗?”
对面传来温和的笑声:“你们还是这样子。”
豆素懒得和步恒多说,便笑着问:“阿姨,您最近身体怎么样呀?”
“还好,也就这样了。”对方敷衍回答,面色比较苍白。经历了两个月前的变故,无论如何精神都不算好,眼角也有了皱纹,但比起之前还是好多了。
豆素忽然想起什么事,转过脸去问步恒:“对了,你还记得溪井那荷官吗?之前,两个人好像泡汤了。”
“泡汤什么意思?”听到这两个字,步恒惊讶道,“吹了吗?”
“是啊。”
“你一直在和她联系?”步恒有些好奇。
“当然了,你不是知道吗?我在帮她找人,有时候我回去,我们会顺便见见面。”
“你们在说谁?”蔚溪井母亲终于放下咖啡,好奇地问。
“一个女人,嘿嘿,和溪井认识的。”豆素眯眼笑道,撑着下巴想了想,又喃喃,“就我知道的,阿典和他好像彻底没联系了。”
“哦?”步恒恍然大悟,思考起来,“那看来得安慰他一下,说不定心情很低沉。”
“怎么安慰?”豆素狐疑。
“一个女人而已!加州这么多美女,不愁寂寞的嘛!改天晚上我带他出去逛逛……”
豆素脸色暗下,咬牙切齿地微笑:“你不知道自己要结婚了吗?”
“你不是说不结嘛!”
蔚溪井母亲:“……”
楼上,杂志书页始终卡在其中一页不动。
《HBR》上风云突起的字眼变成密密麻麻的黑团,敏感的金融味儿弥漫其间,内容又那么密集,看太久真让人走神。
蔚溪井揉了揉额头,终于起身走开了。
而那片干枯枫叶做的书签,也被合上,夹在了其中。
秋天的红杉林,坐落在旧金山的郊区。驾车去的路上,从金门大桥经过,眼看着曾经熟悉的景观,他回想起了春天时的记忆。在那附近,曾经有人对他说:我要是拒绝的话,又为什么跟你这样闲逛?
现在已经是秋天了。
Armstrong road这条路到了尽头,面前就是世界上最高的树林。
下了车,位于加州一望无际的幽绿森林清晰呈现在眼前。凉意蔓延在周末清晨,许多骑自行车的人从穿树车道经过,行人们的声音虽轻微但存在。
走进一处寂静的地方。
光束斜插,显得所有红杉树都是那样的挺拔、优雅,群聚而又各自独立,想要望见每棵树的顶端,都需要仰头九十度。光从那郁郁葱葱的林间洒下来,打出神秘幽静的光芒。在古老的红色树桩背后,一只麋鹿偶然闪现。
在这样寂寥的环境里,终于得以让思绪抽脱出这段时间繁乱的生活,他迟疑了。
岛吗?
电话里,没听错吧。
一个人渴望着逃避现世,一定是因为,现实中没有人赋予足够的温暖和安全感,难道他……也没有任何改变吗?
苍翠欲滴的针叶、弥漫的静谧时光、充盈的古木香气,让他缓缓消化起一个人的梦境。
明明觉得,两个人还只是场开始,她却突然把这开始丢给了时间。
“Wow…Aha…”几个孩子打闹着跑过去,笑声清脆如风铃,让人回过神来。
蔚溪井退后两步。
真的应该让时间给出答案吗?两个月已经过去,该给时间一个答案才对。
他转身,开车原路返回。
车沿着公路一直开,把所有来时的景色都抛到了后面,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到甜品店前了。
门开着,里面没营业,楼下也没任何人,他径直走上了楼。在楼梯上就能隐约听见,上面传来悠扬低沉的大提琴声。
老太太一个人在阳台拉琴。
满头白发,却十分精神,沐浴在夏日午后的绿荫光斑里。风吹着淡雅的裙角,飘扬出美丽的弧度,如同绿叶的颤动。
“噢。”见他出现,琴声戛然而止,她亲切地张开双臂。
淡淡香水味扑面而来,还是这么优雅。
“上次和你母亲通电话,”老太太抬头看他,声音温和,“最近你一直很忙,是吗?”
蔚溪井在对面坐下。穿过栏杆的视线,俯瞰着城市之景。旧金山仿佛是一夜入秋,那么清冷,他有些怅然,低声说:“最近是的。”
老太太起身,去给他倒了杯红茶:“你父亲以前很喜欢喝这个。”
他没说话。
“听说,前段时间,有家巨头能源被你用低得可怕的价格收购到手,真是令人震惊啊。”老太太浅嘬一口咖啡,似笑非笑地称赞他。
“您一把年纪了,还关注商业新闻?”蔚溪井仰头盯着天。
“我从来都希望你做事果断,看来是没错的。不过,”她眯着被皱纹堆挤的眼睛,笑问,“你似乎不开心,不想对我说吗?”
蔚溪井再次沉默。
她揣测着他的神情,想了想,忽然浅笑:“我孙女说,几个月前你来这儿时,顺带了个女孩子,我倒是没见到。”
蔚溪井目光一动,移开视线:“可她似乎不太期待我们之间的关系。”
老太太明白了,笑笑,顺手把一旁的琴弓拿过来,递给他:“让我看看这么久了,你还剩些什么?”
蔚溪井看着那琴,竟想起了一个水下甲板层里的酒吧暗光。
他没接,仰头闭眼:“算了吧。”
老太太只好拿起桌上的小盆栽摆弄起来,语气悠闲:“真是难得看你这么困扰。不过,要是我的话,可不会这么徘徊。”
蔚溪井坐直,反问:“否则呢,把对方拽回来吗?”
“得试一试啊——除非能做到直接放弃。”老太太不疾不徐道,打理着盆里细细密密的枯叶,“你应当知道,像做投资一样,你的手头需要永远保持部分现金,不能将一切投进去,该收手的时候也得收手。”
“当然,并不意味着你要放弃。”她又补充一句。
“没那么严重。”
蔚溪井目光下落,忽然蹲下来,握住老太太苍老的手,触碰到指肚上的茧。
不算太厚,但能被实实在在触摸的茧,烙在指肚上,那么清晰。
摸上去的感觉很熟悉。
这是拉琴给磨出来的,渗透着岁月的血泡味道,随着年龄的增大,比以前更厚些了。他记得有双手,也是这样,不过是在手指关节处长了薄茧。那么,不碰牌了,那茧会消失吗?
同样,不出海了,与海相关的记忆也都会消失吗?
“你看,左手的茧更明显,都在指肚上。”老太太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手掌侧过来,“也好,要是没有茧,揉弦只会是疼的折磨。”
哪种疼呢?
蔚溪井想,也许就是他曾经在轮船上遇见的一个人,那个人手指长茧的疼,是不是寂寞时光里,始终独自做着一件事的疼……
他不知道脑子里怎么还会联想到这些——星空下的那个深夜,有种奇异的柔软攀上心头。
也就在这刹那。
他眯紧眼,突然有了再见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