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公寓已是夜晚。收拾打扫了一番,深夜就降临了。
靠在落地窗前,阿典俯瞰整个城市的光景,情绪难免变得低沉。霓虹成流,车灯如星,都是模糊的,让人心情也跟着凌乱了。
恍惚间,她才惊觉,原来父母的忌日已经近在眼前。
也就是,明天了?
第二天上午,下了小雨,去郊区的路途变得难走。
好不容易拦到个出租车可以去郊区,却因为司机不熟悉位置,绕了很多弯路,到达时都快正午了。
郊区公路在维修,阿典只得找了条偏僻小径。上山的路更困难,泥土湿湿的,把地面变得很滑,一路上穿过两边长满杂草幽径,历经艰难才到了大门破得不像话的墓园。
追寻记忆的过程总是那么苦涩。
在父母的墓碑前,她放下花,静立。
每次来到这里,都会闻到一股怨味。她知道是自己的错觉。即便当年的车祸来得那么突然,却也只是个意外,十二年过去,谁的怨能持续那么久呢?
黑白照片上,两个人还停留在十二年前的年纪,母亲才三十多岁,一头乌黑秀发,模糊的眼神里充满生命的自信与质感。她被身旁男人的爱包围着,被墓碑前的想念包围着,即便在天国,也很幸福吧。
父亲寡言,眼神很简单。他的爱很久远了,阿典记不太清。
只是母亲,为什么总用这种警示性的眼神看着她呢?
这双眼睛,深幽而直接,十多年来,好像一直在告诉她时刻同周围的事物保持距离。
想起来,妹妹三岁的时候,自己才十岁出头的年纪,母亲就总是告诉她们,父母总有一天会死去,而无论未来发生什么,都要保护好自己,不要轻信别的任何人。
会老去吗?
那时觉得,自己根本不会长大,或者说,离长大还太遥远。若是父母都离开这个世界了,那么,自己应该躲避到哪里去呢?
就这样,孤岛梦氤氲。
而妹妹走失时才六岁,又真的懂关于岛的梦境吗?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现在什么样?一定很孤单地长大吧……是否还在追求相同的梦?
会的,一定会的。
阿典安慰自己。也只有这样,她所做的一切,才有意义。
伸手,触摸着母亲的相片。
母亲又在用怀疑的眼神看着她。
现今,好像多了丝莫名牵扯……母亲说过,像她和父亲这样长久真诚的爱情是少数,将来她千万不要随便相信男人,不然最后受伤的只会是自己。
这真是一个拥有完满爱情的女人说出来的话吗?
阿典茫然了。爱情可真是复杂啊,拥有或没拥有的人,都对它充满了怀疑。
不愿再想了。
她站了会儿,望了墓碑最后一眼,就转身离开——眼下的事,唯有找到小蕾是最重要的,两个人都还没有相逢,何谈以后呢?
大概是几天后,一个闷热的夏日午后,阿典出了公寓,走到路边,正拿着手机确认豆素给的第三个地址。
很遗憾,前天去的那里——也就是上次那老太太建议的陈老先生家,她再次落了空。一对老伴相依生活在一起,家里只有儿媳照顾,压根没收养过什么小孩,连豆素外祖母收养孙女的事都没听说过。
地址没错。
抬眸,云散开了,发烫的柏油公路上热辣的夏日阳光洒下来,反射出刺眼的小碎片,使人眼眶发热。她不想陷入回忆,只好赶快前行。
刚转过角,看到一辆车停在那里,车门打开,有人走了下来。
蔚溪井?
阿典止步,呆了会儿。
烈阳下,那墨镜架在五官立体的脸上,俊容没什么表情,只见阳光在墨镜和鼻梁的斜下方投出清晰阴影。那英挺身形就这样懒懒靠着车门,等她走过去。白衬衣的领口,随着微风轻轻摆动着,可见硬挺笔直的脖颈线条。
自从上次离船至今,失联了一个礼拜的人。
阿典缓缓迈步,此刻竟觉得脚底有些发软,真是好笑。
蔚溪井摘下墨镜。
熟悉的脸,清冷的五官和深邃的眼窝。他几步绕过车身,站到了她面前,上下打量,笑了:“感冒,看起来完全好了?”
阿典收回目光,咳了咳:“不是说最近忙工作吗?”
“对。”
他随意抬眸,看见阳光透过斑驳树影直射下来,落到阿典脸上,顺便侧身挡住了:“我回来处理个事情,要在S市待几天。”
“那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对于他突然的出现,阿典很疑惑。
他笑了。
“在你手机里装了追踪器。”
阿典一惊,马上从包包里慌乱地翻出手机,左看右看:“哪里?什么时候的事?”
“竟然真的相信啊。”蔚溪井叹了口气,摇摇头,笑着打开车门。
阿典动作僵住,沉下脸。
她堵在车门边,闷声问:“去哪儿?”
咖啡厅里,充盈着冰凉的香气,饮品的味道在冷气里浮沉,把盛夏压到杯底。阿典坐在靠落地窗的位置往外望,观看着前面来来往往的行人:“就是这样,暂时还没结果,接下来还得继续去找。”
“今天要去哪里?”
“G市。”
他想了想:“我陪你去吧。”
阿典放下杯子,恣意地靠着椅背:“怎么,你有空吗?”
“有半天时间。”他看着腕表上的时间,“去G市也只用一个多小时,够了。”
阿典喝着咖啡,不说话。
过了会儿,她才重新捡了话题:“过几天,是又要回美国那边吗?”
他这样来来去去的可真是忙——“你好像没谈起过,自己具体在做什么啊?”
蔚溪井盯着她,别有意味地笑:“难道,在我们第一次见面之前,你没了解过?”
他在指什么事,阿典心知肚明。她别开目光:“身份似乎有点多。”
“那就抛开我父亲的东西吧。”他喝了口咖啡,似笑非笑,“做投资,还有赌场,相比的话这些是我更感兴趣的东西。”
阿典还能记起,那场赌局上的对话。那个莫董年纪四十来岁了,却不如年纪轻轻的他狡猾,这还真是投资人的特性。
蔚溪井不紧不慢地搅动着汤匙:“准确地讲,我有一个弟弟,是十多年前因为叔叔去世被收留在我家的,他比我更有兴趣打理父亲的事业。”
“哦——”阿典倒是能读出些什么来,但没有多问,“那在职业上,我们倒是有点相同。”
“是吗?”他产生了兴趣,靠近些,“荷官,这怎么说?”
阿典思考后举例:“第一,我们都会用概率思考,第二,我们都对数字敏感;第三嘛……”
“嗯?”
“我们,都具有一定程度揣摸心理的能力。”
“没错,”他表示赞同,忽然前倾靠近,迅速把手伸到她的脑袋旁,“那你现在揣摸一下,我手里是什么?”
阿典一愣,反射性地后倾:“这我怎么知道?”
他晃了晃手:“给你。”
纸牌盒的花色在眼前摇晃,阿典伸手把东西接过来,仔细瞧了瞧,才惊讶地问:“天梯?”
早已停产的高级扑克牌。可以说是绝版了,全世界也没多少人拥有,从Las Vegas的一家赌场产出的,这种纸牌质量很好,黏附性高,特别适合玩花式。可这是怎么弄到的?
“有个朋友是纸牌收藏家。”他边解释边打开纸盒,两手划开牌来,“怎么样,没见过真品吧?”
阿典感到新奇,伸手去细细摸了下:“嗯,很好。”
“但很遗憾。”她盯着纸牌出神,“我要离职了,不准备再签出海合同。”
“怎么,要考虑来拉斯维加斯吗?”
“……”阿典嘴角扯了扯,“应该不会再碰牌了。”
“怎么不早说?”他眉梢上挑,伸手去拿牌,阿典却下意识拍开他的手,把牌收回去了,“我之前已经说过。”
“以后都不做荷官了吗?”
她目光闪了闪,不知为什么有些莫名的情绪涌上,自己也说不上来:“目前,要先继续找人吧。”
“哦,”他眼珠轻轻滑动,“找到妹妹后呢?”
“不是还没找到吗?”
蔚溪井忽然坐正,直视着她,喉结向下滚动,半晌,用低沉磁性的嗓音突兀开口:“对于你来说,我是什么?”
阿典嗤笑,趁此转移开了话题:“同样的问题,你呢?”
他们还没谈过这个话题。
蔚溪井勾起唇畔,从她手里随意抽出两张扑克牌,放在手掌里翻叠了一下,再竖起手背,朝向她:“那先回答,梅花A在我左手还是右手?”
阿典抱臂,瞅了会儿,伸出食指指向他左手。
蔚溪井把手心转过来,一笑,左手里的牌是黑桃3:“很遗憾,那我也不能说了。”
“要在一个荷官面前做手脚吗?”阿典马上翻过他另一只手,把那张牌抽出来,再冷笑,“根本就没有梅花A。”
说完,把方块6塞回他手里。
蔚溪井微笑,在她把牌塞回来的瞬间,忽而攥紧她的指尖,往身前一拉,握紧了手,阿典立刻被迫前倾过去。
“喂……”想马上抽回手,却被他握得更紧,再看那眼神,幽静的深处荡漾着微妙的波澜——熟悉却不常见的波澜,把周围整个空间都变得寂静。
背景虚化,光线人影也都虚化。
阿典不出声了。冷气加速扩散,在尘埃凝结的温度里,她听见他的声音破冰而来:“荷官小姐,我知道你还有秘密,但这并不妨碍我们什么。知道吗?”